时光如流水，悄然滑入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深圳的空气中除了惯常的湿热，更添了几分经济腾飞带来的躁动与喧嚣。股市起落牵动人心，高楼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传呼机的“bb”声和逐渐多起来的“大哥大”手提电话，成为了身份与财富的新象征。
“致远百货”在刘致远的精心打理和联谊会成员们的互相帮衬下，已然成为片区小有名气的“模范小店”。店面整洁明亮，货品摆放井井有条，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刘致远甚至借鉴了资料里学来的方法，在门口放了一个小小的冰柜，夏天供应冷饮雪糕，冬天则换上热乎乎的玉米和茶叶蛋，生意愈发红火。
阿芳已经能独当一面，算账，进货，招呼客人样样精通，脸上褪去了初来时的青涩，多了几分干练和自信。她看刘致远的眼神里，除了感激和依赖，似乎也悄然掺杂了一丝别的、难以言喻的情愫。刘致远并非毫无察觉，但他刻意保持着距离。过去的伤痕尚未完全愈合，未来的道路依旧迷雾重重，他不敢，也不能轻易触碰感情这根弦。
商户联谊会的发展也超出了最初的预期。在刘致远，老王，老李等人的努力下，加入的商户从最初的十几家扩展到了三十多家，覆盖了周边几条街道。他们不仅定期联合采购，还自发组织起来，轮流在夜间巡逻，防范小偷小摸，片区治安状况大为改善。街道郑光明书记对此颇为赞赏，甚至在一次辖区工作会议上，不点名地表扬了这种商户自律互助的模式。
然而，树大招风。
这天下午，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无声地滑到“致远百货”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poLo衫、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真皮手包，步履从容地走进店里。
“老板，生意兴隆啊。”男人推了推眼镜，笑容可掬，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迅速将店内的陈设，货品扫视了一遍。
刘致远正在整理账本，闻声抬起头。看到来人，他心中微微一动。这个人气质不凡，不像普通的顾客。
“您好，需要点什么？”刘致远放下账本，客气地迎上前。
“我姓梁，梁文斌。”男人递上一张制作精美的名片，“‘宏图商贸’的，主要做快速消费品的渠道代理。”
刘致远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宏图商贸”，名字很气派，地址在罗湖区一栋着名的写字楼里。他不动声色地将名片放在柜台上：“梁经理，您好。不知有何指教？”
梁文斌笑了笑，自顾自地拿起一包货架上的香烟看了看：“指教不敢当。就是听说刘老板这边搞得不错，这个商户联谊会，很有声势啊。我们公司呢，一直很关注像刘老板这样有想法，有能力的合作伙伴。”
他放下香烟，目光转向刘致远，带着一种商业化的热情：“我们公司代理了不少国内外的知名品牌，像‘康帅傅’方便面，‘娃哈哈’Ad钙奶，‘宝洁’的日化产品等等。我看刘老板店里这些货品也有，但渠道可能比较零散，价格上未必有优势。如果我们合作，我可以保证，给到你们联谊会最优惠的代理价，而且送货上门，定期结算，怎么样？”
刘致远心中了然。这是看他们联谊会规模起来了，想来整合渠道了。他之前研究过陈静给的供应商名录，里面确实有“宏图商贸”的名字，标注是“实力尚可，渠道较广，但压价较狠”。
他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表现出过多兴趣，只是平静地问道：“梁经理能给到什么程度的价格？结算周期是多久？如果出现临期或者破损产品，怎么处理？”
梁文斌见刘致远问得专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更盛：“价格嘛，肯定比你们现在拿到的要低至少五个点。结算可以月结。至于临期品和破损，按行业规矩，超过一定比例我们负责调换。”
五个点？刘致远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这个折扣确实有吸引力，但并非不可替代。陈静提供的名录里，有几家规模稍小但口碑更好的供应商，如果能直接联系上，价格或许能谈到更低，而且服务可能更灵活。
“感谢梁经理看得起。”刘致远斟酌着词句，“不过，联谊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么大的事情，需要和大家一起商量。而且，我们目前规模还小，恐怕达不到贵公司的起订量要求吧？”
梁文斌摆摆手：“起订量好说，可以对联谊会整体核算。刘老板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抱团发展，和正规的大公司合作，才是长久之计。靠你们自己零敲碎打，终究难成气候。”他话里有话，似乎意有所指。
刘致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梁经理的意思我明白。这样吧，您留一份详细的产品报价单和合作方案，我拿去给其他老板看看，大家讨论一下再给您回复，如何？”
梁文斌见刘致远滑不溜手，也不好强求，从手包里拿出一份装订精美的资料递给刘致远：“也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合作。”他留下资料，又寒暄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送走梁文斌，刘致远看着手中那份印刷精美的合作方案，眉头微蹙。宏图商贸的介入，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接受合作，意味着联谊会将与一个大型商贸公司深度绑定，虽然短期内可能获得价格优势，但长远来看，自主性必然会受到限制，甚至可能被对方掌控命脉。
不接受？他们就需要尽快找到替代的、可靠的供应商，否则联合采购的优势将大打折扣。
他将情况在下次联谊会聚会时提了出来。果然，大家意见不一。
老王倾向于合作：“宏图商贸是大公司，牌子响，跟他们合作稳当，价格也确实便宜。”
老李则有些犹豫：“便宜是便宜，就怕以后被他们卡脖子啊。咱们这点量，在人家眼里就是小虾米。”
赵叔比较务实：“能不能两边都接触看看？比比价格和服务再说？”
刘致远综合了大家的意见，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他让赵叔和老王负责，继续与宏图商贸接触，详细了解合作细节，尽量争取更有利的条件；另一方面，他决定动用陈静提供的那份名录，尝试联系上面被特别圈出的那两家“有潜力”的供应商。
他选择了一家名为“诚信达”的本地贸易公司。按照名录上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洪亮的中年男人。
“你好，诚信达，哪位？”语气干脆利落。
“您好，我姓刘，是福田这边一个商户联谊会的联络人。”刘致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我们这边有三十多家小店，想集中采购一批日用百货和食品，听说贵公司信誉很好，想咨询一下合作的可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信息的真实性。“商户联谊会？三十多家？规模不小啊。刘老板怎么称呼？你们主要需要哪些品类？”
刘致远报上姓名，并将联谊会的大致情况和需求说了一下。
“刘致远？”对方重复了一遍名字，语气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好，我记下了。这样，刘老板，你方便的话，明天上午来我们公司一趟，详细谈谈？我叫赵大成，是这里的经理。”
约定好时间，刘致远挂了电话，心里有些没底。对方的态度不算热情，但也没有拒绝，而且似乎对他的名字有点反应？是巧合吗？
第二天，刘致远按照地址，找到了“诚信达”贸易公司。公司位于一栋不算起眼的工业厂房二楼，装修简单，但里面堆满了货品，员工忙碌，显得很有生气。
赵大成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的汉子，穿着一件普通的工装衬衫，手上还沾着点油污，看起来更像是个仓库管理员而不是经理。他热情地招呼刘致远坐下，倒了杯凉茶。
“刘老板，年轻有为啊。”赵大成打量着他，眼神锐利，“听说你们那个联谊会搞得不赖，连街道都表扬了？”
刘致远谦虚了几句，心里却更加疑惑，对方似乎对他们的情况颇为了解。
谈话进入正题，刘致远提出了采购需求。赵大成没有立刻报价，而是仔细询问了各家店铺的位置，面积，主要客群等信息，问得非常细致。
“刘老板，不瞒你说，”赵大成掏出一包廉价的“红梅”烟，递给刘致远一支，自己点上，“我们公司规模比不上宏图那些大鳄，但有一点，我们只跟实在人做生意，价格公道，服务到位。货，保证是正品，出了问题，我一个电话，马上有人上门处理。结算方式也灵活，可以按实际销售慢慢结。”
他报出的价格，竟然比宏图商贸承诺的还要再低一两个点。
刘致远心中震惊，表面却不动声色：“赵经理，这个价格确实很有诚意。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赵大成吐出一口烟圈，笑了笑：“为什么？我看重的是潜力。你们这个联谊会，路子正，人心齐，我看好你们能成事。跟你们合作，是长远投资。不像有些公司，只盯着眼前那点利润，恨不得把下游吸干。”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刘致远：“而且，有人跟我打过招呼，说刘老板你，是能做大事的人。”
有人打过招呼？刘致远的心脏猛地一跳。陈静，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会做这种事？她竟然连“诚信达”这样的本地贸易公司都能影响到？她在监狱里，到底还保留着怎样的人脉和影响力？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刘致远的脊背。他感觉自己仿佛始终没有真正摆脱那张无形的大网。
“赵经理说笑了，我就是个小店主。”刘致远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既然贵公司这么有诚意，那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合作的具体细节……”
与赵大成的会谈总体是顺利的。“诚信达”提供的条件和价格，确实比宏图商贸更具吸引力，而且赵大成为人爽快，给人的感觉也更可靠。
带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合作方案，刘致远回到了联谊会。经过激烈的讨论和比较，大多数成员最终倾向于与“诚信达”合作。虽然宏图商贸名头更响，但“诚信达”的价格更低，服务承诺更实在，而且赵大成那种草根出身、踏实做事的风格，也更对大家的胃口。
就在联谊会即将与“诚信达”正式签订初步合作协议的前夕，一个意外的访客，再次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来的是街道郑光明书记的秘书。
“刘老板，郑书记请你过去一趟，有点事想跟你了解下情况。”秘书的语气很客气，但表情有些严肃。
刘致远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跟着秘书来到街道办，郑光明坐在办公桌后，脸色不太好看。
“小刘，坐。”郑光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开门见山，“我听说，你们联谊会，准备跟一家叫‘诚信达’的公司合作？”
“是的，郑书记。”刘致远点头，“我们对比了几家，觉得‘诚信达’的条件比较适合我们目前的情况。”
郑光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沉吟了片刻，说道：“‘诚信达’……这家公司，背景可能有点复杂。”
刘致远的心提了起来。
“我们接到一些反映，”郑光明斟酌着用词，“这家公司的老板赵大成，早年可能跟一些社会上的闲散人员有些来往。虽然这几年看起来是正经做生意了，但有些关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撇清的。”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刘致远：“小刘，你们联谊会现在搞得好，是榜样。在选择合作伙伴上，一定要慎之又慎。万一出了问题，影响的不仅仅是你们几家店，更是街道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良好营商环境。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刘致远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郑书记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他不看好，甚至可能反对联谊会与“诚信达”合作。是因为赵大成过去的背景？还是这其中牵扯到了更复杂的势力博弈？郑书记提到的“反映”，又是来自哪里？是宏图商贸？还是其他什么人？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一边是极具诱惑力的合作条件和背后若隐若现的陈静的影响；另一边是来自官方支持者郑书记的明确警告和潜在的政治风险。
这个看似简单的商业选择，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和凶险。
他该如何抉择？是相信赵大成的承诺和眼前的利益，还是遵从郑书记的警告，规避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
站在街道办的院子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刘致远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感觉自己像个站在悬崖边的舞者，每一步都关乎生死。
而风，已经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