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几个,这小子找茬,帮我收拾他。”
“黑皮”这声嘶力竭的叫喊,如同在滚热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那几个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小混混,一听这话,又见刘致远穿着打扮不像本地混的,文质彬彬,顿时来了精神,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个个眼神不善,摩拳擦掌,将刘致远和“黑皮”堵在了厕所门口这个狭小阴暗的角落里。
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游戏厅里隐约传来的喧嚣和几个混混粗重的呼吸声。昏黄的路灯光线被他们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投射在刘致远脸上,明暗不定。
刘致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半路杀出这几个程咬金,眼看着“黑皮”的心理防线即将被攻破,关键时刻却功亏一篑。
怎么办?硬拼?对方四五个人,而且都是些好勇斗狠的混混,自己这边只有一个人,怀里虽然揣着赵叔给的扳手,但双拳难敌四手,真动起手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别说拿到证据,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跑?后路已经被堵死,而且一旦露怯逃跑,不仅前功尽弃,更会助长对方的气焰,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刘致远脑海中翻滚碰撞。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慌,更不能倒下。他身后是岌岌可危的联谊会,是几十双期盼的眼睛。
他强迫自己挺直了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脊梁,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迎向那几个混混,特别是那个领头的黄毛,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与其外表不符的冷静和压迫感。他没有理会叫嚣的“黑皮”,而是直接对黄毛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
“几位兄弟,误会了。我跟‘黑皮’哥有点私事要谈,不劳各位费心。”
那黄毛显然没料到刘致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嗤笑道:“私事?什么私事不能好好说?我看你就是找‘黑皮’的麻烦,在南城这一亩三分地,敢动我黄毛的朋友,就是不给我面子。”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也跟着起哄,污言秽语,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黑皮”见有人撑腰,胆子也壮了起来,躲在黄毛身后,指着刘致远叫道:“黄毛哥,别听他胡说,这小子就是想讹钱。”
刘致远心中怒火翻腾,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他知道,跟这些混混讲道理是没用的,他们只认实力和利益。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兵行险着。他没有去看“黑皮”,目光依旧锁定黄毛,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黄毛哥是吧?久仰。我不是来惹事的,是来帮‘黑皮’哥解决麻烦的。他惹上的事不小,牵扯到‘诚信达’的赵大成赵经理,还有区里的工商局。几位兄弟要是感兴趣,不妨一起听听?不过,有些浑水,蹚进去容易,想洗干净就难了。”
他刻意提到了“赵大成”和“工商局”,这两个词在九十年代初的底层社会,具有相当大的威慑力。赵大成虽然洗手上岸,但昔日的名头和关系网还在,不是这些小混混轻易敢招惹的。而“工商局”则代表着官方权力,对于这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来说,更是天然的忌惮。
果然,黄毛和他那几个兄弟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气势明显没有刚才那么足了。他们出来混,求财为主,最怕的就是惹上官方和那些真正有势力的“大哥”。
“你少他妈吓唬人。”“黑皮”色厉内荏地叫道,但声音明显低了不少。
黄毛盯着刘致远,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和分量。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不像普通人,面对他们这么多人围堵,还能如此冷静,甚至反将他们一军,要么是有所依仗,要么就是疯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黄毛沉声问道,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说了,赵经理的朋友。”刘致远见震慑起作用,心中稍定,但不敢有丝毫放松,“‘黑皮’哥帮别人做了点不该做的事,现在事情发了,赵经理进去了。我是来给他指条明路的,免得他被人当枪使了,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黑皮”是内鬼,又暗示赵大成虽然进去但余威犹在,更点出“黑皮”被人利用的处境,每一句都像锤子敲在“黑皮”的心坎上。
“黑皮”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汗水顺着额角流了下来,眼神躲闪,不敢再看刘致远。
黄毛混迹江湖,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一看“黑皮”这副德行,心里就信了七八分。他眼珠转了转,忽然挥了挥手,对身后几个兄弟说:“行了,既然是‘黑皮’自己的私事,咱们就别掺和了。‘黑皮’,你自己处理干净点,别他妈给老子惹麻烦。”
说完,竟带着那几个混混,又晃晃悠悠地回游戏厅去了。他们只是图个热闹,可不想真惹上什么官非或者被赵大成那样的人记恨。
峰回路转。刘致远看着黄毛等人离开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握的拳头里也全是汗。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对峙,其凶险程度不亚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现在,又只剩下他和“黑皮”两个人了。
经过刚才这一番惊吓和刘致远连消带打的攻势,“黑皮”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瘫软地靠在厕所斑驳的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刘老板……”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我也是被逼的啊,我欠了赌债,利滚利,再不还钱,他们就要剁我的手啊。宏图的人找到我,说只要我把那批货混进仓库,就帮我把债还了,还额外给我一笔钱,我一时糊涂啊。”
他终于承认了。
刘致远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和愤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那批货,现在在哪里?除了混进仓库,你还做了什么?宏图的人是怎么跟你联系的?有没有留下什么凭证?”
“货就是那些毛巾和五金件,上面贴了假的上海商标,单独放在仓库最里面那个废弃的破箱子底下,用麻袋盖着,检查的人一来,肯定能找到。”“黑皮”哆哆嗦嗦地交代,“宏图那边,是一个姓梁的经理亲自找的我,在‘老地方’茶馆见的面,钱是现金给的,没没留字据。”
姓梁的经理。果然是梁文斌。
“现金?多少?”刘致远追问。
“五千块,说事成之后,再给五千。”“黑皮”的声音越来越低。
五千块,在九十年代初,这绝对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好几年的工资。难怪“黑皮”会铤而走险。刘致远心中凛然,宏图为了除掉他们,真是下了血本。
“刘老板,我都说了!求求你,救救我,赵经理要是知道是我干的,他非剥了我的皮不可。”“黑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刘致远的腿,涕泪横流。
看着脚下这个为了钱财背叛兄弟,此刻又摇尾乞怜的男人,刘致远心里充满了鄙夷,但也有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在巨大的利益和恐惧面前,忠诚和道义往往不堪一击。他自己,不也正在利用恐惧和利益,逼迫对方就范吗?
“起来。”刘致远低喝一声,甩开“黑皮”的手,“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您说,您说,我一定照办。”“黑皮”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刘致远。
刘致远快速思索着。没有直接物证,只有“黑皮”这个污点证人的口供,力度可能不够。而且,必须防止“黑皮”事后反水或者被宏图的人灭口。
“第一,把你刚才说的,宏图梁经理如何收买你,如何交接那批假货的详细经过,包括时间,地点,在场有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全部写下来,签字按手印。”刘致远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递到“黑皮”面前。这是他来之前就想到的,只是没料到获取过程如此惊险。
“写下来?”“黑皮”有些犹豫,这白纸黑字,就是铁证,交出去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不写?那就等着赵经理出来找你,或者宏图的人觉得你没了利用价值,把你扔出去顶罪吧。”刘致远语气冰冷。
“我写,我写。”“黑皮”吓得一哆嗦,连忙接过纸笔,就着昏暗的光线,趴在厕所那脏污的木板上,哆哆嗦嗦地开始写。他的手抖得厉害,字迹歪歪扭扭,但总算把整个过程,包括梁文斌的相貌特征,谈话内容、交易金额,藏货地点等关键细节都写了下来。
写完,刘致远让他签上名字,又让他咬破手指,按了血手印。看着那鲜红的手印落在纸上,刘致远心中稍定,有了这份东西,至少有了反击的武器。
他将那份“自白书”仔细折好,贴身藏在内袋里,和那个冰冷的扳手放在一起。
“第二,”刘致远继续吩咐,“从现在开始,你立刻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找到你,特别是宏图的人。等事情了结之后,再看情况。”
“躲哪里去啊?我身上没钱。”“黑皮”哭丧着脸。
刘致远皱了皱眉,从自己钱包里掏出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塞到“黑皮”手里:“拿着,找个便宜的小旅馆先住下,记住,管好你的嘴。如果让我知道你敢联系宏图,或者把今天的事说出去,这份自白书,还有你赌博欠债,背叛赵经理的事,我会立刻交给该交的人,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
“不敢。不敢。刘老板,我一定躲得远远的,谢谢刘老板。”“黑皮”接过钱,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冲出后院小巷,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看着“黑皮”消失的方向,刘致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双腿有些发软,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刚才那高度紧张和肾上腺素飙升的后遗症开始显现。
他成功了。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凭借着一股狠劲和冷静的头脑,他拿到了关键证据。虽然过程充满了意外和凶险,但终究是闯过了这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鬼门关。
然而,他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手中的这份“自白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这不仅仅是证据,更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引发的连锁反应将难以预料。他将正式与宏图商贸,与梁文斌背后的势力撕破脸,走上彻底对抗的道路。这不再是暗地里的较量,而是即将摆上台面的战争。
而且,利用“黑皮”这种人,逼迫他写下自白书,手段也算不上光彩。这与他内心追求的“堂堂正正”背道而驰。可是,面对宏图那种不择手段的对手,如果还拘泥于形式,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或许就是周伯通老爷子所说的“工具没有善恶,关键在于使用的人”?他使用这种近乎“黑吃黑”的手段,目的是为了自保和揭露真相,这算不算是“善用”?
他没有答案。只觉得身心俱疲,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孤独感笼罩了他。他独自一人站在这肮脏,昏暗,散发着恶臭的小巷里,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直到冰冷的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刘致远才猛地回过神来。现在还不是放松和感慨的时候。
“黑皮”虽然暂时控制住了,但隐患仍在。赵大成还在派出所。那八家被查的店铺老板还在焦急等待。宏图那边,肯定还有后续动作。
他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然后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是非之地。他没有回赵叔的茶叶店,而是直接走向老王表侄小斌等他的那个馄饨摊。
小斌果然还等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碗早已凉透的馄饨,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刘致远安然无恙地走来,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了上来:“叔,您没事吧?刚才我看黄毛他们几个进去了,可担心死了。”
“没事。”刘致远勉强笑了笑,拍了拍小斌的肩膀,“辛苦你了,小斌。今天的事,多谢。”
“您客气了,叔。”小斌憨厚地笑了笑。
刘致远从剩下的钱里拿出五十块塞给小斌:“拿着,今晚辛苦你了,算是车费和辛苦费。”
“叔,这太多了。我不能要。”小斌连忙推辞。
“拿着。”刘致远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他手里,“记住,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
小斌看着刘致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点了点头,郑重地把钱收好:“叔,您放心。”
打发走小斌,刘致远站在空旷了些的街口,看着远处依旧灯火通明,喧嚣不断的南城,感觉像是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摸了摸内袋里那份沉甸甸的“自白书”,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证据有了,下一步,该怎么用?
直接去找郑光明书记?把“自白书”交给他,揭露宏图的阴谋?郑书记会相信吗?他会为了他们这几个小商户,去得罪可能有着更深背景的宏图商贸吗?而且,郑书记一直对“诚信达”的背景存疑,这份证据虽然指向宏图,但也会坐实联谊会与“诚信达”,牵扯不清的关系,郑书记会不会为了“避嫌”而选择各打五十大板?
或者,去找媒体?九十年代初,媒体的监督力量开始显现,但同样风险巨大,容易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而且能否刊登也是未知数。
又或者利用陈静的关系?她既然能提供如此精准的信息,必然也有相应的渠道可以将这份证据递到能起作用的人手里。但这无疑是最冒险的一步,意味着他将更深地绑上陈静的战车。
每一个选择都利弊参半,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刘致远感到一阵头痛欲裂。他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寥寥几颗寒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在这片巨大的天幕下,他渺小得如同蝼蚁,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他忽然想起了父亲,那个一辈子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手艺人。父亲常对他说:“人啊,有时候就得像咱家打铁,看准了烧红的铁胚,一锤子下去就不能犹豫,是成是败,都得认。” 他现在,就看准了宏图这块烧红的“铁胚”,必须抡起锤子砸下去。至于后果,他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相信公理,相信这个时代终究会给老老实实做事的人一条活路。
他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他要去见郑光明,现在就去,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把这份证据摆到台面上。他要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联谊会没有卖假货。是有人在栽赃陷害。
他整了整衣领,将那份“自白书”又往怀里按了按,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街道办事处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孤独,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夜,更深了。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刘致远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