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冰冷,死寂的光线,如同垂死者的呼吸,微弱地穿透厚重岩层缝隙和弥漫的尘埃,勉强勾勒出前方那个空间的模糊轮廓,也照亮了那个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扶着岩壁、身形摇晃的身影。光线太暗,粉尘太浓,顾微微的视线又因为剧痛、失血和极度的震惊而模糊不堪。但那轮廓,那走路的姿态,尤其是当那人抬起头,目光穿透尘埃与昏暗,与她视线对撞的瞬间——一股比“共鸣核心”爆炸时更猛烈、更荒诞、更直击灵魂的惊雷,在她早已破碎不堪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开!
陆沉舟。
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无数冰冷记忆、刻骨恨意、复杂心绪,以及最后在码头火光与爆炸中那决绝的背影所带来的、被她强行压抑埋葬的痛楚,此刻如同被引爆的火山,混合着此刻绝对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将她残存的理智和思考能力彻底摧毁。
是他。真的是他。
可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应该在“守夜人”店铺的爆炸中……死了吗?“指挥官”说过,生还可能性极低。她自己也在心底,用绝望的冰冷,为他垒起了一座简陋的、不愿触碰的衣冠冢。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纠缠不清的痛苦,不都随着那场爆炸,一同被埋葬在过去几天鲜血淋漓的逃亡路上了吗?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片刚刚经历过终极毁灭、本应只有死人和残骸的地底废墟之中?而且,看起来……虽然伤痕累累,浑身是血,步履蹒跚,但他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
时间,空间,逻辑,因果……一切认知都在这一刻崩碎、扭曲。顾微微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是瞪大着那双因为过度惊骇而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几米之外那个同样僵立不动、死死回望着她的男人。
陆沉舟的样子,比她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狼狈,都要……接近“人”的极限。他身上的黑色作战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已经发黑凝固的血污,以及厚厚的尘土和碎石粉屑。脸上纵横交错着新鲜的擦伤和血口,左额角有一道很深的、皮肉翻卷的伤口,鲜血混合着污垢,糊了半张脸,让他原本冷峻的轮廓显得异常狰狞。他的右手似乎受了伤,不自然地垂在身侧,左手则紧紧按着左侧肋下,指缝间不断有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液渗出,将按在那里的、一块似乎是临时撕下的、早已浸透的布料,染得更加触目惊心。他站在那里,身体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微微晃动,呼吸沉重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沫的嘶声。
但那双眼睛。
即使隔着尘埃,即使布满血丝,即使眼神因为剧痛和疲惫而显得有些涣散和难以置信的震惊,顾微微也在一瞬间就认出了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锐利如故,即使在此刻绝境相逢、如此狼狈的情形下,也依旧带着一种烙印在骨子里的、近乎本能的审视、警惕,以及……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
震惊?是了,他显然也绝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她。难以置信?恐怕是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看到她同样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时的……什么?痛楚?懊悔?还是……别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岩石结构应力释放的、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和两人粗重、压抑、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声,在这片被毁灭重塑过的狭窄空间里,沉重地交织、碰撞。
谁也没有先开口。仿佛任何语言,在这绝对的意外和毁灭的背景下,都显得苍白、可笑,且充满危险。
顾微微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灰烬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冲撞,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带来一阵阵灭顶般的眩晕和恶心。是他……他还活着……这个认知本身,就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将那些早已冻结的情感冰川,瞬间融化成混乱沸腾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涛。
恨他吗?恨。怨他吗?怨。可当“他已死去”的认知被眼前活生生的、同样濒临死亡的身影硬生生撕碎时,那股恨意和怨怼之下,翻涌而上的,却是更加尖锐、更加混乱、更加令她恐惧的东西。
陆沉舟也在看着她。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扫过她惨白如鬼、布满污血和伤口的脸,扫过她身上那早已不成样子的破烂衣物和露出的、可怖的伤痕,扫过她无力拖在身后、显然已经完全废掉的右腿,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极度震惊和复杂情绪而失神、却又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上。
他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出血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痛楚和一种难以言喻情绪的、低沉嘶哑的闷哼。
然后,他动了。
不是扑过来,也不是举枪(他手里似乎也没有武器)。而是用那只还能勉强用力的左手,更加用力地按紧了肋下汩汩流血的伤口,然后,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向着顾微微的方向,挪了过来。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佝偻,额头瞬间布满了新的冷汗。但他没有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始终牢牢地锁在顾微微脸上,眼神中的震惊渐渐被一种更加沉郁的、顾微微完全无法解读的凝重和……急切?所取代。
他想干什么?顾微微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因为恐惧和本能的戒备而绷紧,尽管这紧绷带来了更剧烈的疼痛。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躲开,但身体早已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高大的、血污满身的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一步步,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浓烈的血腥气,逼近到她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然后,停住。
距离如此之近,顾微微甚至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细小的伤口,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硝烟、汗水和尘土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翻涌的、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暗流。
陆沉舟低下头,看着她,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他又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积蓄力气,又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他用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微微颤抖的左手,缓缓地,伸向了顾微微。
顾微微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可能是扼杀、可能是擒拿、也可能是……她不知道是什么的接触。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或控制并没有到来。
那只冰冷、粘腻、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手,并没有碰触她的脖子或手臂,而是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与她记忆中陆沉舟截然不同的迟疑和……小心翼翼?落在了她同样污秽不堪、被碎石划出无数道血口子的左脸颊上。
指尖的触感,冰冷,粗糙,带着血痂的硬度,却异常轻柔。他只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拂开了黏在她脸颊伤口上的一缕沾血结块的头发,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疏的笨拙。
顾微微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陆沉舟的手指顿住了,停在她的脸颊边,没有移开,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双盛满惊骇、痛苦和迷茫的眼睛,看进她灵魂的最深处。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血块堵塞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气,却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弱的清晰:
“顾微微……” 他唤她的名字,不是“顾小姐”,是全名,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质感,“你……还活着。”
不是疑问,是陈述。一句陈述,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话音落下,他按在肋下的左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更多的鲜血从指缝间涌出,顺着他破烂的作战服下摆,滴落在冰冷的碎石地面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他还活着。她也还活着。在这片刚刚埋葬了“信使”技术、野心、秘密和无数生命的废墟里,两个本该早已死去、或彼此憎恨至死方休的人,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再度相遇,劫后余生。
荒谬。绝顶的荒谬。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冲破了顾微微早已干涸的眼眶,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汹涌而下。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感动,而是一种情绪决堤般的、彻底的崩溃。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委屈,所有这短短几天内累积的、足以摧毁任何人心智的惊涛骇浪,在这一刻,在这个最意想不到的人面前,在这个最荒诞的情景下,再也无法抑制,化作了无声的、汹涌的泪雨。
她张着嘴,想说什么,想嘶喊,想质问,想痛骂,想将心中所有的绝望和愤怒都倾泻在这个男人身上。但喉咙里只有破碎的哽咽和抽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和哭泣带来的痉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一轮撕心裂肺的剧痛。
陆沉舟的手,依旧停在她的脸颊边,指尖沾染了她的泪水和血污。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崩溃哭泣,看着她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的身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暗流更加汹涌,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仿佛在寸寸碎裂。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得死硬,按在肋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
“别哭。” 他嘶哑地说,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命令,却又异常干涩的语调,“节省……体力。”
他收回了轻触她脸颊的手,重新用力按紧自己肋下的伤口,然后,目光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又看了看顾微微完全无法动弹的右腿和虚脱的状态。
“这里……不能久留。” 他断断续续地说,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下,压抑剧烈的喘息和咳嗽,“结构……不稳定。跟我来……我知道……一条路……可能……通出去。”
他知道路?顾微微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不信任和本能的抗拒。跟他走?去哪里?这个一次次欺骗她、利用她、将她推入绝境的男人,现在要她跟他走?
可是,不跟他走,她又能去哪里?以她现在的状态,独自一人,在这片危机四伏、随时可能再次坍塌的废墟里,只有死路一条。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抗拒和怀疑,陆沉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映着她狼狈哭脸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决定。他的脸色在灰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惨白和死灰,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陆沉舟式的、冰冷的坚持。
时间,在两人的无声对峙和废墟死寂的背景音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可能是一次新的坍塌,一次彻底的埋葬。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所有的怀疑、恨意和恐惧。顾微微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再次尝到浓重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陆沉舟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但那口气息也牵动了他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更加惨白。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扶住旁边一块相对稳固的岩石,然后,对着顾微微,微微弯下了腰,伸出了那只同样沾满血污的、受伤的右手。
意思很清楚——他受伤的右手无法用力搀扶,只能靠她自己,和他有限的支撑,一起走。
顾微微看着那只伸到面前、微微颤抖、伤痕累累的手,又看了一眼陆沉舟同样摇摇欲坠、却固执地保持着弯腰姿态的背影,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
她伸出自己同样伤痕累累、冰冷颤抖的左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陆沉舟伸来的手。
他的手,冰冷,粘腻,却异常有力,瞬间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掌,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怕弄疼她般的克制力道。
然后,他直起身,尽管这个过程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雨,但他终究稳稳地站住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没有再回头看她,只是用嘶哑到极致的声音,说了一句:
“跟紧。小心脚下。”
说完,他便拉着她,或者说,拖拽着她,一步一步,向着这片灰白光线来源的更深处,那片看似更加开阔、却也更加黑暗未知的废墟深处,踉跄着,走了过去。
顾微微几乎是被他拖着前进,受伤的右腿在碎石地上拖行,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他踉跄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两只同样冰冷、沾满血污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在这片埋葬了一切的废墟里,成为彼此唯一的、脆弱的支撑。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和可能存在的生路,身后是逐渐被尘埃掩埋的、象征着终结的毁灭之地。
没有人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也没有人知道,这对在血与火、欺骗与拯救、恨意与复杂羁绊中重逢的男女,是否能真正走出这片地狱,迎接废墟之上的、那缕或许存在、或许永远无法触及的……微光。
只有沉重的呼吸,踉跄的脚步,和紧握的双手,在这死寂的、余烬未冷的地底深处,留下两道蜿蜒的、染血的足迹,指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