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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地下河水,瞬间淹没了小腿,淹过大腿,然后没过了腰际。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早已湿透破烂的衣物,狠狠扎进疲惫不堪、失血过多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顾微微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脚踝虽然被无人机临时固定,但冰冷河水的浸泡和移动时不可避免的牵扯,依旧带来一阵阵尖锐的、足以让她晕厥的痛楚。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跟上陆沉舟的脚步,向着那片被手电光束勉强照亮的、黑黢黢的水下孔洞挪去。

水流并不急,但水温低得可怕,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水底是滑腻的卵石和淤泥,行走异常艰难。陆沉舟走在前面,一手拿着小手电探路,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按着自己肋下新包扎的伤口,尽管动作因为伤痛和冰冷而僵硬迟缓,但他的步伐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他没有回头看她,但顾微微能感觉到,他始终用余光注意着她的情况,有意放慢了速度,让她能勉强跟上。

靠近那个水下孔洞时,水流明显变得湍急了一些,带着一股向内的吸力。孔洞边缘参差不齐,布满了湿滑的水生植物和锈蚀的痕迹,仅容一人弯腰通过。洞口内部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只有湍急的水流没入其中的哗哗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未知感。

陆沉舟在洞口前停下,转过身,手电光束扫过顾微微苍白如纸、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又看了看她完全无法用力的右脚。

“我先进去。你看我手势。” 他嘶哑地说,声音被水流声削弱,但依旧清晰,“里面可能更窄,水流也急。抓紧洞壁,慢慢挪。如果撑不住,立刻喊停。”

顾微微点了点头,嘴唇冻得发紫,说不出话。她看着陆沉舟深吸一口气(尽管这个动作似乎让他肋下的伤口传来一阵闷痛),然后弯下腰,几乎是贴着水面,一头钻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他的手电光束在洞内晃动了几下,然后稳定下来,照亮了前方一小段湿滑、布满锈迹和苔藓的混凝土管壁。

“可以了。进来,慢点。” 他的声音从洞内传来,带着沉闷的回响。

顾微微扶着洞口边缘冰冷滑腻的混凝土,深吸一口气,也学着陆沉舟的样子,弯下腰,侧着身,小心翼翼地挤进了洞口。

洞内果然更加狭窄压抑,高度不足一米,需要几乎完全蹲下或匍匐才能前进。脚下是及膝深的、流速更快的冰冷河水,冲得人站立不稳。管壁湿滑无比,长满了厚厚的水苔,几乎无处着手。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浓重的铁锈、淤泥和死水淤积的腐败气息,几乎令人窒息。只有前方陆沉舟手中那束摇曳不定的手电光,是这绝对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陆沉舟走得很慢,几乎是手脚并用,既要对抗水流的冲击,又要小心避开头顶和两侧可能凸出的尖锐锈蚀物。他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水流的声音和管壁的震动,判断前方的情况。顾微微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击着她受伤的右腿,固定支架与皮肉摩擦,带来持续的、火辣辣的疼痛。肺部因为寒冷和吸入的污浊空气而火辣辣地疼,眼前金星乱冒,好几次都差点因为眩晕和虚弱而滑倒,只能死死抓住前方陆沉舟在必要时递过来搀扶的手,或者扶住湿滑的管壁,勉强稳住身形。

沉默,依旧是这段逃亡路上唯一的主旋律。只有哗哗的水流声,粗重的喘息,衣料摩擦管壁的窸窣,以及两人身体不堪重负的、细微的骨骼摩擦和伤口被牵扯时的闷哼,在这黑暗的管道中回响。

然而,与之前在宽阔地下河畔那种近乎相依为命的扶持不同,此刻在这绝对狭窄、压抑、充满未知危险的环境中,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裂痕,正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扩大。

那道裂痕,源于“观测者”的出现,源于那场冰冷的、如同审讯般的“数据采集”,更源于陆沉舟最后那句毫不犹豫的、代表两人共同决定的“好”。

顾微微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束淡蓝色的光束,那个平静到冷酷的电子合成音,以及陆沉舟接受条件时,那冷硬如石的侧脸。他接受了。代表她,也代表他自己,接受了那个无形的枷锁——“持续关注”,“观测关系”,“必要的检查与维护”。

他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尽管她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那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但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没有问她一句,就那么干脆地答应了。仿佛她的意愿,她的感受,在她这个“高价值观测对象”和“信息载体”的身份面前,无足轻重。

是的,无足轻重。就像“维护者”眼中的“样本”,像周子轩眼中的“钥匙”,像“观测者”眼中的“数据源”。而现在,似乎在这个曾一次次“拯救”她的陆沉舟眼中,她也正在滑向同样的境地——一件需要被“评估状态”、被“妥善处置”、其“选择”需服务于更高“目标”(无论是任务还是生存)的“物品”。

恨意,并未消失。只是在绝境和虚弱的掩盖下,暂时蛰伏。而此刻,这恨意在冰冷河水的浸泡和“观测者”阴影的刺激下,混杂着被代表决定的屈辱、对未来的恐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自身命运无法掌控的绝望,如同黑暗管道中滋生的毒藤,在她心中疯狂蔓延、缠绕。

她看着前方陆沉舟那在黑暗中模糊、却依旧挺拔(尽管因伤痛而微佝)的背影。就是这个背影,在陵水雨夜给了她最初的、虚假的希望;在苏黎世的囚笼中带来最深的恐惧和背叛;在码头的火光中留下决绝的、让她痛彻心扉的剪影;又在这地狱般的地底,一次次将她从死亡边缘拖回,却又一次次将她推向更深的、无形的牢笼。

她该恨他,也该怕他。可为什么,此刻看着他因伤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偶尔因牵动伤口而猛然僵硬的脊背,看着他即使在如此绝境中,依旧努力为她照亮前路、挡住可能危险的手电光束……她的心中,除了恨和怕,还会涌起那种让她更加恐惧、更加痛恨自己的、软弱的悸动?

不!不能这样!顾微微在心底嘶吼。她不能再被他迷惑,不能再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救她,不过是因为她的“价值”,因为“钥匙”的秘密,因为他的任务,甚至……可能因为那个神秘“观测者”所代表的、她尚未知晓的利益。一旦价值消失,或者与他的目标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将她舍弃,甚至……亲手处置。

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必须保持清醒,保持距离,保持……恨意。这是她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尊严和自主权的,唯一的方式。

想到这里,她猛地甩开了陆沉舟再次递过来、想要搀扶她跨越一处较深水洼的手。动作突兀,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激烈的抗拒。

陆沉舟的手僵在半空中。手电光束晃动了一下,照亮了他瞬间蹙起的眉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混合着惊讶、疑惑,以及一丝……被冒犯般冷意的光芒。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她此刻混乱的心防。然后,他沉默地收回了手,转过身,继续前进,只是步伐似乎比之前更快、也更不稳了一些。

无声的裂痕,在这一甩手和一眼对视中,被清晰地划下。冰冷的空气,比河水更加刺骨。

之后的行程,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肢体接触。陆沉舟不再试图搀扶她,只是偶尔用简短、冰冷的词语提示前方的情况——“低头”、“右边有凸起”、“水变深了”。顾微微也沉默地跟着,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疼痛、寒冷和虚弱,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示弱的声响,也不再去触碰他。仿佛两人之间,只剩下被迫同路的陌生人之间,那点最基本的、关乎生存的、冰冷的协作。

黑暗的管道仿佛没有尽头。时间在寒冷、疼痛和死寂的对抗中,被无限拉长。顾微微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体温正在被冰冷的河水一点点带走。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想要就此瘫倒在冰冷的流水中,任凭黑暗将自己吞噬时——

前方,陆沉舟手中的光束,忽然照到了不一样的景象。

不再是无限延伸的、湿滑的混凝土管壁。前方出现了向上的、锈蚀严重的金属阶梯,阶梯上方,是一个敞开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方形检修井口!井口外,隐约有更加自然、但也同样昏暗的光线透下,还传来隐约的、远处城市的、沉闷的喧嚣——是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是风声?

出口!真的是出口!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迸发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顾微微即将熄灭的求生意志。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加快步伐,踉跄着冲到了阶梯下。

陆沉舟已经率先爬上了阶梯,他的动作因为伤痛而异常缓慢,金属阶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的“嘎吱”声。他爬上去后,转过身,对着下面的顾微微,伸出了手。

这一次,不是搀扶,而是明确的、拉她上去的姿势。

顾微微看着那只伸到面前、依旧沾着血污、却在井口微光映照下显得异常清晰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陆沉舟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的脸。她的心中,恨意与求生本能再次激烈交战。

最终,求生欲战胜了一切。她抬起自己冰冷颤抖的手,放在了陆沉舟同样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掌中。

陆沉舟用力一拉,将她拖上了阶梯。两人互相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终于从那个狭窄、压抑、充满死亡气息的检修井口,爬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干燥、布满灰尘和碎石的混凝土地面上。

外面,是一个更加开阔、但同样破败不堪的空间。看起来像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小型变电站的内部。高大的、锈迹斑斑的变压器骨架沉默矗立,上面缠绕着破烂的电线和鸟巢。墙壁斑驳,布满了涂鸦和漏雨的痕迹。头顶是高高的、布满蛛网的钢架结构屋顶,几扇破损的、位置很高的气窗,透进来城市黎明前最沉郁、也最珍贵的灰白光线。空气里是灰尘、机油、铁锈和陈年鸟粪的味道,虽然也不好闻,但比地下那令人窒息的水汽和腐败气息,已经好了太多。

他们出来了。真的从那个地狱般的地底,爬出来了。

顾微微瘫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冰冷的金属柜,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这相对“新鲜”的空气,尽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火辣辣的疼痛和喉咙的血腥味。她全身湿透,冰冷刺骨,但头顶那灰白的天光,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人间的声音,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甚至想要放声痛哭的冲动。

陆沉舟也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在透窗而入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他肋下的绷带再次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闭着眼睛,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伤口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

短暂的、劫后余生的松懈,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陆沉舟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中的疲惫瞬间被锐利的警惕取代。他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隐约的动静,然后迅速从自己破烂的口袋里,摸出了那个“观测者”留下的、造型奇特的、像某种老式寻呼机和军用指南针结合体的黑色小设备。设备屏幕是暗的,但在他按下侧面一个按钮后,屏幕亮起,显示出几行闪烁的、不断变化的数字和字母组合——显然是那个“联络频段”和“安全屋坐标”。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迅速关机,将设备塞回口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顾微微。目光在她依旧苍白虚弱、但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生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明。但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公事公办的冰冷和平静,尽管依旧嘶哑:

“这里不能久留。天快亮了,废弃电站也可能有流浪汉或巡夜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前往安全屋坐标点。”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顾微微的反应,然后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观测者’给的坐标,是眼下唯一确定的、相对安全的落脚点。我们需要处理伤口,补充体力,获取信息,再做下一步打算。你……还能走吗?”

顾微微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只剩下冰冷计算和决断的眼睛,心中的恨意和刚刚升起的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暖意,瞬间被冻结。他又在“安排”了。用“必须”、“唯一”、“需要”这些词,将她再次纳入他的计划和掌控之中。安全屋?是真正的安全,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观察站,或者陷阱?

“如果我说不呢?” 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冰冷的嘲讽,“如果我不想再跟着你,不想再去什么‘安全屋’,不想再被任何人‘观测’和‘处置’呢?”

陆沉舟的眉头猛地蹙紧,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近乎怒意的寒光,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地说:

“顾微微,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以你现在的状态,离开这里,你能去哪里?医院?警察局?还是回你父亲那里?‘维护者’的余党,那些雇佣兵背后的买家,国安内部可能存在的问题,甚至……‘观测者’,他们会放过你吗?你体内的‘钥匙’残留,你掌握的信息,你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麻烦和危险。跟着我,去安全屋,至少暂时能避开最直接的威胁,获得喘息和情报。这是我目前能提供的,对你、对我,都最有利的方案。你接受,我们走。不接受,”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残忍的漠然,“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但我不会保证,你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或者……不落入比‘观测者’更糟糕的人手中。”

赤裸裸的现实,冰冷的威胁,以及那毫不掩饰的、将她视为“麻烦”和“需要被评估风险物品”的审视。顾微微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忍住。

他说得对。她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液,在她血管里奔流。但她知道,此刻任何情绪化的反抗,都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更难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头,不再看他。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用那只还能动的左脚,支撑着自己,扶着冰冷的金属柜,一点点,重新站了起来。尽管身体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剧烈颤抖,但她站得很直。

“……带路。” 她听到自己用干涩嘶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说。

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地面上的灰尘。

陆沉舟深深地看着她低垂的、写满抗拒却不得不屈服的头顶,眼中那复杂的暗流再次翻涌了一瞬,但最终,也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同样挣扎着站起来,最后警惕地环顾了一下这个废弃的变电站,然后,率先向着一个敞开的、通往外面小巷的、锈蚀的铁门,一瘸一拐地走去。

顾微微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两人前一后,沉默地,走进了苏黎世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寒冷的街道。

身后的废弃变电站,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埋葬了刚刚过去的、地底深处的毁灭与秘密。而前方灰蒙蒙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街道,则延伸向一个被无形监视、充满未知危险、却也必须在恨意与生存本能驱使下,继续走下去的、更加莫测的未来。

裂痕已生,前路未卜。唯一确定的,是这无声的、充满猜忌与计算、却又不得不捆绑在一起的前行,还远未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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