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界那些初试结果刚出,心态如坐过山车般大起大落的丹师们不同,评审殿内的韩阳始终淡定。
毕竟他的任务只是打分,手中虽握去留之权,但这个标准卡的不是很严。
这感觉,有点像是韩阳前世上大学时期末考试的批卷老师。
他心中自有一杆秤,但秤砣是泡沫做的,既不会刻意刁难,也不会无原则放水。
基本上,能多给一分是一分,能捞一把就捞一把。
实在救不回来的,那韩阳也没办法,只能按规矩办事。
随着评审按批次进行。
期间,偶尔有助手在一旁轻声提醒:
“明阳真君,您面前这一批,编号甲区的,其丹师出处多为化神势力。”
“真君,这一批多是来自各方元婴级宗门的参赛丹师。”
“这一批,则以散修出身的丹师为主,或有些小家族,小门派的代表。”
助手的提示几乎等于直接报身份证了,连演都不演,明摆着告诉你丹药背后是谁、可能有什么样的资源和传承。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仿佛这事本该如此。
韩阳当然也懂。
随便什么比赛,看背景、看来历,向来都是潜规则。
不过这事跟他关系不大,他自己早就是这个利益体系里的一员,早就融进去了。
虽然这也是韩阳也是头一回当评审,要给那些年纪比他还大的丹师打分,但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
毕竟以前他自己也参加过丹师考级,对于这一套流程早就习惯了。
而且评审之事,于他而言不算难事。
他只需神念一扫,就能大致判断出丹师的真实水平,心里大概就有数了。
虽然一阶组参赛人数接近千万,评审工作也不是他一个人全包,但分摊下来,每位评委每天要看的量还是很大。
好在,有资格当评委的都是四阶丹道大宗师,修为至少元婴起步。
平均下来,韩阳一天约需评定十万人。
那些成丹明显不足三颗的丹师,往往在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局,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后续评审的负担。
而且丹盟举办此类大会经验丰富,备有一件特殊灵宝,专门用于记录丹师成绩。
韩阳只需以神识扫过炼丹结果,灵宝便会随他的神念评分,将成绩实时显示在一张巨大的灵榜之上。
所有丹师均可通过手中的玉牌随时查看自己的排名与评语。
对元婴期的韩阳而言,这种程度的神识消耗几乎如同儿戏。
往往一眼扫过去,丹师技艺如何,就已经判断得八九不离十。
……
十天后,第一批一阶丹师的评审全部结束。
紧接着就是二阶、三阶丹师的考核。
韩阳在评审过程中,也注意到了师兄宋玉的炼丹表现。
宋玉炼的是一颗三阶丹药,手法稳健,最后成丹品质很不错,顺利过了这一轮。
他随手就给打了个“甲上”。
其实这十天,韩阳自己也没闲着。
短短十日间,他凭借神识强大已观摩超过百万丹师各具特色的炼丹手法。
得益于自身的面板能力,自从炼丹术突破四阶后,所有四阶以下的丹方,无论古方还是现在的丹方,都已深深印刻在他的脑子之中。
不过面板给的炼丹知识记忆不包含这种丹药在未来的创新部分,而创新偏偏是丹道里最难突破的一环。
好在这些天评审下来,韩阳看到了不少丹师在丹方调整、控火技巧、凝丹手法上融入的个人巧思与新尝试,或多或少给了他一些启发,对自己后续的丹道感悟也有帮助。
……
初审结束后,经过了大会首轮的海选筛选,参赛的丹师数量锐减,只留下了原先的十分之一。
在这轮筛选中,韩阳作为评委之一,自然也略作关照。
紫霞峰一脉的丹师,在他的合理评判下,全员顺利通过了初审。
当评审暂告一段落,韩阳在殿外廊下见到了宋玉。
他笑着抬手,主动打了个招呼:
“师兄,恭喜顺利过关。”
毕竟分数是他亲手打的,结果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宋玉也笑着迎上来,语气轻松:
“还得谢谢师弟手下留情。我那一炉火候稍猛了些,成丹时有两颗色泽略暗,还担心要被扣分呢。”
韩阳不以为意摆摆手:
“师兄言重了。那点微末瑕疵,放在整炉丹药的品质里,根本不算什么。反倒是师兄你在控火转丹时的节奏把握,一贯沉稳扎实,功底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通过初试,实至名归。”
宋玉听罢,笑容里多了几分暖意,摇头笑道:
“师弟,倒是会宽我的心。”
他心中颇有感慨,曾经的师弟,如今已成了丹盟的评审真君,成了能影响规则的人。
白云宗这下也算是“上头有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明白这其中的默契。
韩阳可没忘记,当年自己刚入宗门时,
宋玉作为师兄对他多有照拂。
无论是修行上的提点,还是人情世故上的点拨,宋玉都讲得明明白白,从不藏私。
这些年下来,两人交情一直不错,从未因修为渐长,地位有别而产生隔阂。
“走,喝酒去?”宋玉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随意得像多年前在一起练完丹时一样。
韩阳稍作沉吟,便笑着点头:
“走!”
圣丹城的夜,灯火渐次亮起。
丹盟大会期间,城中比往日更显热闹。
长街上丹坊林立,灯火通明,各式与丹药相关的铺子都趁着人流如织,挂出招牌、亮起明烛。
毕竟修士又不用睡觉,夜生活非常丰富。
天音坊里。
宋玉带着韩阳穿过两条长街,拐进一处挂着天音坊匾额的高楼。
楼内丝竹隐隐,笑语轻扬,还未入门,已觉香风拂面。
走进大厅,只见四处华灯粲然,照得堂内明亮如昼。
台上几位身着霓裳的仙子正轻歌曼舞,嗓音清越如泉,舞姿翩跹若云,引得席间不少修士含笑注目,举杯聆听。
韩阳抬眼环顾,不由失笑,侧头对宋玉低声道:
“师兄,你这是带我来喝花酒啊?”
宋玉拉他在一处靠窗的雅席坐下,招来侍者点了一壶云涧酿、几样灵果小食,这才悠然回道:
“人生重在体验嘛。再说了,咱们是正经来喝酒的,这儿的花酿确实不错,你尝尝就知道。”
酒很快送来,白玉壶身沁着微微凉意,斟出时却飘起一缕温醇的香气。
韩阳神识微扫,确认酒中并无异样,这才举杯抿了一口。酒液清润,入喉绵柔,灵气缓浮。
“如何?”宋玉挑眉看他。
“确实不错,”韩阳放下杯子,笑道,“不过比起酒,我更没想到师兄熟门熟路。”
“那是自然,”宋玉也笑,“我这两个月在圣丹城里,可不是白待的。”
修士在外行走,尤其是在这等声色繁华之地,大多不愿以真容示人。
他们二人自然也稍作掩饰,虽未彻底改换容貌,但气韵稍敛,衣着寻常,混在人群里并不惹眼。
环顾四周,席间饮酒听曲的修士,大多也气息朦胧,面容隐约,彼此心照不宣,只享此刻清闲。
“来,干!”
两人也不多话,举杯轻轻一碰,便倚着窗边对酌起来。
窗外长街人流如织。
楼内丝竹轻绕,歌韵婉转,衬得这闹市一隅格外安宁。
修仙界的乐器往往别有妙用,琴箫之声不仅悦耳,更蕴含安抚心神的功效。
此刻乐音袅袅,让人心神渐静,连日常修炼积攒的些微紧绷感也悄然散去。
韩阳放松下来,靠着椅背,任酒意与乐声徐徐浸润。
修行多年,他早已不是紧绷苦修之人,该静时静,该闲时闲,偶尔这样喝一顿酒、听一曲乐,误不了道途,反而更贴合自然心境。
酒至半酣,气氛正温。
忽听得楼内乐声一转,原本轻柔的伴奏渐歇,一道冷澈如泉的箫音悠然响起。
那箫声似月下寒潭,空灵深远,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缠绵之意,刚一出现,便压过了堂内细微的喧杂。
不少修士放下酒杯,抬头望去。
韩阳也随之抬眼。
只见台上不知何时已立着一道身影,白衣如雪,青丝半挽,手中执一管白玉洞箫,唇轻贴孔,眼眸微垂。
箫音正是自她指间流淌而出,声声入耳,竟隐隐牵动神魂,令人心神澄明。
席间传来低低的议论:
“是寒月仙子!她今日竟然登台了!”
“天音坊近来最红的乐师,果然名不虚传。”
“听说她一曲《清宵引》,能助人平心静气,甚至对感悟瓶颈也有微益……”
“今日能在此得闻仙音,实乃幸事!”
宋玉也望向台上,眼中带着欣赏,轻声道:
“这位寒月仙子,我来过几回,也只遇她出场两次。箫技的确超绝,更难得的是乐中蕴意,对修士心神大有裨益。”
韩阳静静听着,未再多言。
箫声如冷月流霜,渐扬渐远。
他举杯又饮一口,酒仍是那酒,却因这箫音,多了三分清冽,七分悠长。
满堂修士,无论修为高低,似乎都沉浸在这美妙的箫音之中,面露陶醉之色,眼神微醺,心神皆被那乐声牵引,飘向某个空灵静谧的所在,暂时忘却了尘世烦扰与修行压力,如痴如醉,近乎沉沦于这片音律构筑的幻美天地。
然而,随着箫声持续深入,韩阳原本放松的心神却渐渐绷紧,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不对劲。
这乐声对心神的牵引力……未免太强了些。
要知道,他可是元婴真君!
神魂历经雷劫淬炼,凝实无比,心志更是坚如磐石,外音外相极难撼动其神。
寻常的音律之道,哪怕再精妙,也绝难如此轻易引动他的情绪,产生这般明显的宁神、澄明之感
可此刻那箫声却如无形之丝,绵绵渗入识海,若非他神识远超同阶,恐怕也会如旁人一般,渐渐沉溺而不自知。
韩阳抬眼扫视四周。
宋玉眼神微朦,嘴角含笑,显然已完全沉浸其中。
其余修士或闭目聆听,或神色恍惚,竟无一人露出戒备之色。
这绝不正常。
韩阳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
这时,体内的元婴,忽然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悸动。
早在结婴时,他以【天魔舍利】彻底融入自身元婴,此物也让他对某些源自域外,与魔念相关的本源气息,拥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感知。
那是域外天魔被炼化后形成的奇异结晶,蕴含着一丝天魔本源特质。
而此时,在那清冷箫声的深处,他隐隐察觉到了一丝极淡,却令他元婴共鸣的同类波动。
那是同源的气息!
韩阳目光落回台上那袭白衣。
寒月仙子依旧垂眸吹奏,姿容清冷出尘,可在那袅袅乐音之下,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合乎情理。
可韩阳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是域外天魔的气息。”
“圣丹城中怎么会有天魔?”
韩阳心中震动。
从小元口中他早已得知,成熟体的域外天魔,其本质与威能,足以媲美人族化神期道君!
无形无质,最擅长窥伺心灵漏洞,引动七情六欲,制造心魔幻境,吞噬生灵神魂精气。
若真有一只天魔潜入圣丹城这等东域核心、丹道重城……
其可能造成的破坏与混乱,简直不堪设想!
无数修士,尤其是那些丹师,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沦为魔念的养分或傀儡!
但下一刻,韩阳强行稳住了心神。
他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反而学着周围人的模样,微微放松姿态,也沉浸于乐声中。
“不对……”
韩阳迅速冷静下来,更仔细辨析那丝气息。
若是天魔真身在此,气息绝不会如此隐晦淡薄,更无需借乐声徐徐侵蚀众人神魂。
韩阳神识不露痕迹掠过整个天音坊,终于捕捉到了那一丝几乎微不可察,却与乐声魔力同频共振的,源自神魂最深处的异常印记。
这更像是……
是天魔种!
这寒月仙子并非天魔本身,而是被种下了天魔种!
有天魔以她为媒介,将天魔之力藏于乐声之中,悄然渗透听众神识。
若非他身怀天魔舍利之基,对这类波动格外敏感,恐怕也只会当作一曲稍显神异的妙音。
箫声渐高,如月涌云开,清辉遍洒。
满堂修士神情越发松弛,有人甚至嘴角含笑,眼露迷离,坠入美梦之中。
“看来,天魔对此界的渗透,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深……连东域核心的圣丹城,都已有它们的影子。”
韩阳心中凛然,如临大敌。
也知道眼下绝不能打草惊蛇。
且不说那在背后种下魔种的天魔本体修为难测,即便只是这枚种子爆发,在这人员密集之处也足以引起大乱。
更何况,若其真是化神层级的天魔所为,那绝非他一个元婴修士能够正面应对的。
“只是,天魔种可不是那么容易种下的……”
韩阳暗自思考。
在创立自身功法的路上,他曾研习过诸多魔道典籍,对各类魔功均有涉猎。
据他所知,天魔种并非随意可施之术,其条件极为苛刻:须在受术者心神失守、毫无戒备之时,以精纯魔念为引,在其神魂深处悄然埋下印记,并借某种媒介长期温养,方能渐渐生根。
只是,受术者自身也往往需修炼某种与魔种相契合的特殊功法,如此方能承载那缕异种魔念而不至立即崩溃。
一旦种成,施术者便可凭借印记遥遥牵引,甚至能在关键时刻,直接收走受术者的神魂修为。
韩阳忽然想起从前在尸灵零碎记忆中窥见的片段,当年在秘境中那位离奇陨落的化神修士,死状蹊跷,如今想来,恐怕正是遭了此类手段。
“可单凭音律渗透,想要无声无息完成如此复杂的种魔过程,仍非易事……”
“正所谓:
暗箫吹月浸灵台,一缕魔丝入魄来。
非关音律能蚀骨,原是心河自溃堤。
道种深埋神未觉,元胎悄换影先衰。
满堂醉客皆如蚁,谁见虚空睁冷睨。”
韩阳心中低声吟罢,杯中酒液轻晃。
诗中那句心河自溃堤,恰是此术关键。
一个天魔,能瞒过化神道君的感知,潜伏于圣丹城这般大阵守护之地……背后所隐藏的,恐怕远不止一两个棋子那么简单。
人族大城,向来都有禁绝外族潜入的护城大阵,圣丹城更有五阶大阵笼罩,按理说绝无可能。
他思忖片刻,很快有了决断。
此事,必须上报。
天若真要塌,也该先由个子高的顶着。
眼下最稳妥的方式,便是尽快将此事上报警示圣丹城坐镇的化神道君。
城中那些化神道君,可比他这个元婴修士适合扛事多了。
心念既定,韩阳面上却不露分毫,仍与周围宾客一般抚掌赞叹,一副沉醉曲中的模样。
曲终人静,满堂喝彩。
“好!不愧是寒月仙子!”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再来一曲!”
宴席重归喧闹,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韩阳也笑着举杯,转头对身旁的宋玉道:
“师兄,今日无事,勾栏听曲,不如再续一场?听说东街新开的那家聆音阁,曲子弹得极妙。”
宋玉闻言微怔。
勾栏听曲?
这位向来醉心丹道,性情持重的师弟,何时也对这等风月场所起了兴致?
他抬眼看向韩阳,却见对方神色坦然,眸中笑意如常,不见半分轻浮之态。
虽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但宋玉素知这位师弟行事从不无的放矢,当下也不多问,只朗声笑道:
“师弟相邀,岂有不从之理?走!”
两人起身离席,身影很快没入长街灯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