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絮絮坐在靠后的位置,正把一叠资料仔细地塞进帆布包里。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用指尖轻轻抚平每一页纸的折角,仿佛那不仅仅是书本,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是她从泥沼中挣脱的唯一凭证。帆布包虽然洗得有些发白,边缘也有明显的磨损,却依旧保持着异常的整洁,如同她此刻极力维持的平静外表。
成峰将讲台上的讲义收拾妥当,却没有立即离开,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他怔怔地站在窗前,目光不再投向窗外的夜色,而是停留在窗上那层水汽中倒映的模糊身影上。他似乎透过这层水汽看清了外面无尽夜色中的黑暗以及自己已陷入何其深暗的境地。
“快考试了。”成峰终于开口,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打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宁静,又或者是因为害怕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
孟絮絮抬起头,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瞬。成峰的心漏跳了一拍,她的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像一口古井,映着天光却无人能测其幽深。她垂下眼帘,无意识地用手指抓着帆布包粗糙的边缘。
“还没想好,如果……如果能摆脱现在的一切,我想走得远远的。东北也好,西北也罢,只要不是这里。我想跟过去彻底告别。”孟絮絮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
成峰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多想告诉她真相:他不是什么普通的夜校老师,而是刑警队的队长,是这场风暴中心的执法者;他更想告诉她,那个她以为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的梁少淮,并非一个简单的浪荡青年,而是一个深入虎穴的卧底——是他黑暗中伸出的另一只手。他想把她从这片泥沼中拉出来,带她去一个阳光普照、没有谎言和危险的地方。
一旦身份暴露,不仅会打草惊蛇,让盘踞在南港的“大鱼”秦川逃跑,还可能把自己、梁少淮以及眼前这个无辜的女孩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他肩负着整个南港的安宁和无数个家庭的幸福。个人的情感在这份沉甸甸的责任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奢侈。他手中的枪是为了保护更多人,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是啊,我也想过,每天朝九晚五,处理不完的报表和会议,有时候真想把一切抛下,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看看山河湖海,过点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成峰苦笑着说道,笑容中满是无奈和苦涩。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吞咽下千斤重石。然后,他鼓足勇气,把心中压抑已久的话问了出来:
“那……等你考上了,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成峰问,每一个字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地挤出来的一样。
他不希望孟絮絮走入人生的死胡同。她不该被困在这种扭曲的关系里,她如此上进、优秀、聪明、美丽。当她在夜校的灯光下专注学习时,侧脸轮廓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当她冷静地分析数据时,眼中闪烁着锐利而自信的光芒,这样的女孩怎么会不让人心动呢?
她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更纯粹的爱情、更坦荡的人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优秀的男人会真心欣赏她、爱护她,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未来。
成峰猛地闭上眼睛,试图将这个危险的想法压下去:不行,他不能这样想,他是她的老师、她的保护者、这场风暴的旁观者和参与者,唯独不能是她的爱人,他的身份注定他必须保持距离、保持清醒、守护规则而不是去破坏它。
“值不值得?”孟絮絮的目光变得锐利,直刺成峰的内心,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
他想起她摊开双手时决绝的姿态,想起她问“值不值得”时穿透灵魂的目光,如果他真的能抛下一切、脱下警服、放弃责任和使命,做一个普通男人,他愿意牵着她的手走向任何荒漠戈壁,愿意用余生弥补她错过的青春、治愈她深埋的创伤。
可是他不能。
梁少淮倚靠在他那辆哑光黑色的国产街车旁,引擎已经熄火,只剩下金属冷却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他略微弓着背,随意地曲起一条腿,脚尖点地,指间夹着半截燃烧的香烟。烟丝燃烧的猩红一点在浓稠的黑暗里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的心跳:警惕、焦灼却又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平静。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声的汇报,不是通过电话,也不是在警局的密室里进行的,而是在深夜的街头,借助一个无人值守的报刊亭,将一张写满潦草字迹的纸条塞进过期杂志的缝隙。他的线人——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鹰”——会定期来取走这些信息。每一次传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秦川只是一个马前卒,这并非他一时冲动的判断,而是他过去数月如履薄冰地潜伏,用无数个日夜观察、试探,甚至以身犯险换来的结论。秦川确实掌握着一个庞大的走私网络,五百亿的资产规模足以让他成为这条“毒脉”上的头目,但梁少淮能感觉到,在这张网的背后,还有一张更加精密、隐蔽的无形巨网。
收网的时机尚未成熟,如果贸然行动,虽然能打掉秦川,却会惊动背后的真正猎手,使他们迅速隐入更深的阴影之中,导致之前所有的牺牲和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絮絮还在等着他,他不能输,更不能因急功近利而让她们陷入更大的危险,所以他必须谨慎,必须再等等,等一个能一网打尽的机会。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草味冲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同时,他想起了白天在仓库验货时秦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对方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那伪装出来的顺从下隐藏的清醒已经无法完全掩饰。
他发动了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骤然响起,撕裂了夜晚的宁静,这声音对他而言既是自由的错觉,也是唯一的陪伴。他戴上头盔,镜片上倒映着身后这片灯火通明却危机四伏的码头。他知道自己正行驶在一条布满陷阱的路上。
前方或许有光,但也有可能只有无尽的黑暗。但已经有太多人为了这世间更多人的幸福和希望前赴后继,付出了生命。
他也是贪婪地渴望赎罪,为了心底深处那个无法言说的名字,他必须继续向前,哪怕一步三回头,哪怕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