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往西,越走越荒。
关中的绿树红花早没影了,眼前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坡,还有沟沟坎坎里拼命冒头的几丛红柳。
风变了,长安那种带着花香的软风不再了,掺着沙子的糙手,一巴掌一巴掌刮在车篷上,呼呼作响。
承宇坐在车里,颠得骨头都快散了。他掀开帘子往外看——
天大地大,人影没几个。
这股子荒凉劲儿,反倒把他心里那团被贬官的乱麻,给压平了。
许如梦……方知许……长安……
他闭上眼,脑子里“嗡”地一下,炸开一堆清楚得要命的碎片。
那都是“承程”记得的事。
第一个碎片:蓝得不像话的湖
车窗外明明是灰扑扑的黄,脑子里却“唰”地泼进来一大片蓝。
蓝得晃眼,蓝得心慌。
那是2025年,夏天。他和方知许,还有儿子承程,开车去新疆。车停在一个叫“赛里木”的湖边。
那湖水的蓝,简直不像人间该有的颜色。
干净得能一眼看到底,对面的雪山影子泡在湖里,天和水的边界都模糊了。
承程举着手机疯了似要帮爸爸妈妈拍。方知许就安静地站在他旁边,太阳帽压着,墨镜推到头顶上,眼睛亮亮的,全是光。
风吹过来,把她头发丝撩起来。
她眯着眼笑:“这儿真像块……镶在山缝里的蓝宝石。”
那时候的风,是湿的,带着点甜。
“这水……该叫‘净海’。”承宇喉咙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这是唐朝人对这片湖的叫法。
两个时间,猛地撞在了一块。
那时候美得心惊的湖,这时候荒得扎眼的土坡。
他心口狠狠拧了一把,又酸又痛。那个和他一起看过那片蓝的人,现在困在长安城里,
儿子承程,和他隔着的,不止是千山万水。
还有一千四百多年。
第二个碎片:伸手能摘星的夜
晚上到了驿馆,承宇走出来透气。
伊州的夜空,高得吓人。星星像一把撒出去的碎玻璃碴子,硌得人眼睛疼。
他刚抬头,另一片星空就在脑子里“啪”地亮了。
那是在一个叫“琼库什台”的地方,也是晚上。他们住哈萨克人的毡房。天一黑,没了半点灯光污染,银河“轰”地一下淌出来,像条发光的大河,直接挂在你头顶上。
承宇和方知许围着火堆喝酒吹牛。
承程和上海来的小姐姐嬉戏。
大晚上,方知许出来看了几次星星。
“这儿的星星,”方知许的声音在记忆里有点飘,“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
他觉得整个人都被洗了一遍,特别干净。
那时候觉得,天大地大,但有她和儿子承程在旁边,就哪儿都不怕。
现在,伊州的星空一样大,一样亮。
可就剩他一个人了。
第三个碎片:想走的路,和正在走的路
马车“嘎吱嘎吱”,走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一会儿顺着干河沟走,一会儿得翻秃石头山。
这破路,让他想起另一条路——2025年,他们开车走过的“独库公路”。
那时候,开着底盘高高的越野车,在真正的“天路”上跑。
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深谷,路险得要命,可风景也绝得要命:一会儿是绿茸茸的大草原,一会儿是黑压压的森林,一会儿又是火烧似的红石头山……
现代人的本事,把天险变成了风景。
可现在呢?
他走的,才是这片土地最原始最真实的脾气。路难走,驿站破,喝水都费劲。每一个能在这儿当官扎根的人,都得把半条命扔在这儿。
(知许……)
承宇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苦。
(要是让你看见,我现在正走在你当年夸“真壮美”的路上……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那时候,他们是看风景的客。
现在,他是要管这片地和守着这片地,可能还得在这片地上挣命的人。
脑子里的那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慢慢退了。
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美得像场梦。
正是这些记忆,像根钉子,把他钉死了——
钉死了他是从哪儿来的。
钉死了他脑子里装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钉死了他必须回去。
伊州,到了。
他必须闯进去站稳脚的新战场。
这里有刮不完的风沙,有摸不透的人心,有藏在暗处的麻烦。
可能……也有点亮下一个宫格的机会。
他放下车帘,不再往外看。
马车摇晃着,继续向西。
不管前面等着的是什么……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