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远处传来三声模糊的更鼓。观澜小院的井台深处,水面在无人察觉中又悄然上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清冷的雪光透过窗纸,给屋内带来些许朦胧的光亮。欧阳简走到炕边,仔细地将石头蹬开的被角重新掖好。黑猫蜷缩在孩子的脚边,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噜声,与夜的寂静融为一体。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少年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脉搏。默数了六十次呼吸,确认孩子已然熟睡,他这才转身,吹熄了屋内最后一盏油灯。但他并未将窗户完全关严,而是留下了一道极细的缝隙,如同在沉沉的黑暗上,划开了一道用于窥探或呼吸的狭长口子。
借着窗外雪光与那一线黑暗,他回到书案前。没有点燃灯火,那双在幽暗中依旧清明的眼睛,落在了摊开的那本“日常簿”上。簿子上记录的,看似是琐碎的日常:屠户带来的盐屑信息,紫宸殿换班的细节,关于“凤飞”的口令传闻,姚府护院的神秘变动……但在这些字句的行间与空白处,他用蘸了极淡墨色的针尖,点下了一个个微小的符号:三角形代表军务,方形代表政事,圆形代表财货,叉号代表疑点。这本寻常的笔记,在他眼中,已悄然化作一幅布满暗语的棋局。
他取来十张薄如蝉翼的素绢,用特制的尖细针笔,开始将那些符号重新誊绘其上。其中一张,专用于勾勒“兵力”分布:代表紫宸殿十二名新内侍的点,代表姚府新增护院的点,以及标记盐车行进路线的青纱灯方位点……这些点被他精心布置,如同散落的星辰,再用纤细如发的墨线将它们彼此勾连。很快,一幅没有文字、只有符号与连线的“兵力星云图”便在这张薄绢上隐然成形。
这仅仅是开始。他将这张初绘的绢图凑近方才悄悄引燃的一小簇火苗。绢帛遇热微微收缩,上面的符号随之缩小了近半,原本疏朗的“星云”骤然变得紧凑,如同蜘蛛收缩了它的网,中心凝聚成一个个更为深邃的“蛛目”。他毫不停歇,就着这收缩后的绢面,用更细的笔触再次描绘、补充细节,符号已微小如蚊足。十来个“蛛目”经过这次精炼,排列形态竟隐隐显出片片“龙鳞”之状。再次以火微燎,绢帛再缩,“龙鳞”汇聚,中心处赫然形成了更为凝聚的“龙瞳”之形。第三遍绘制,他在这只“龙瞳”的最核心处,点下了最终的关键信息。十张经过如此三次绘制、煅烧的绢图,其核心最终汇聚成一只完整的“龙睛”——京师之中,约三成已被探明的兵力布防暗线,尽数浓缩于此瞳之中。
绘制完毕,他将这承载着“龙睛”秘图的薄绢对折,取过预备好的火漆,仔细封住边缘。趁着漆软,他将一枚刻有“龙喉”暗纹的小印稳稳压在其上。待漆冷却凝固,这封存的密件便被悄无声息地塞入药箱最底层的暗格,上面再稳稳盖上那只装着“冻疮散”的普通陶罐。浓烈的药草气味,立刻掩盖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墨迹与火漆气息,剧毒的药罐之下,藏匿着窥破迷局的“龙睛”。
做完这些,他再次悄无声息地踏上屋顶。今夜,星图需要更新。他独自立于屋脊,寒风拂动他的衣袍。取出针笔,蘸取特制的炭灰,在冰凉的瓦片背面,重新校准描绘“太微垣”的星位。与昨夜相比,其位置偏西约一刻之距;与前夜相较,其光芒在图中显得更亮一分。在这些星点旁边,他用指甲极其巧妙地划下极浅的三角形符号,浅到唯有在特定角度的月光侧照下方能隐约显现,落雪即可覆盖,风吹便能磨平。这瓦片上的“太微”与暗符,与藏在药箱深处的“龙睛”绢图遥遥相对,一为观天之“外瞳”,一为察势之“内睛”。
此前从各种渠道收集来的、特别是那带有“锁阳香”残毒的盐屑,此刻也被取出。他将这些盐屑混入熔化的火漆之中,小心搓制成一枚不起眼的蜡丸,丸底同样压印上“凤翼”二字。这枚蜡丸与那“龙睛”绢图一同置于药箱暗格,一者蕴含阴柔之毒,一者承载刚锐之图,彼此牵制,互为开启与毁灭的钥匙。暗格之内,龙睛绢图为基,盐屑蜡丸为锁。若想强行取图,必先损坏蜡丸;丸破之时,内藏之毒弥漫,既可毁图灭迹,亦能伤敌自保。
更敲四响。欧阳简取过那架小小的算盘,在寂静中轻轻拨动。他以黑色的算珠代表“兵力”,白色的算珠代表“财赋”。黑子落下,三三两两,自成阵势;白子环绕,密密麻麻,竟占了七成之多,仿佛形成一道无形的锁链。算珠碰撞发出的“哒哒”清响,在深夜里规律地响着,如同为那遥远的更鼓声配上了精准的节拍。
他抬眼望向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灯芯的余烬恰在此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啪”的爆裂声,仿佛远方也有人正在开启一道隐秘的关锁。
“三成兵力动向,七成财赋网络……”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足够了。足够在这深不见底的龙潭之中,钉下一颗……不会沉没的钉子。”
五更鼓声隐隐传来,宣告长夜将尽。欧阳简彻底吹散灯盏最后的余温,在彻底的黑暗里,他的指尖无声地轻点着,默数着更点:“一、二、三……”一直数到六十,他才停下。然后,他合上了药箱的盖子,那黄铜锁扣发出“咔”一声轻响,清脆而坚定。
这声轻响,仿佛给这片笼罩帝京的沉重夜空,扣上了一把无人能见、却真实存在的锁。
井台之下,幽深的水面,较之昨日,又上涨了一粒米的距离。
那是地底龙脉绵长而有力的呼吸,也是那只深藏于暗处的“龙睛”,于无声中,再次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