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
但所有人都知道,能让裴玄亲自离席敬酒的人,整个江南屈指可数。
角落里,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
顾谦第一时间站起了身,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谦恭与谨慎,对着缓步走来的裴玄拱了拱手:“裴公子。”
“又来了个假惺惺的。”沈萧渔则是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李若曦的身子微微绷紧,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先生。
唯有顾长安,仿佛完全没感觉到这股山雨欲来的气压。他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菜,然后,在满堂权贵的注视下,十分自然地将一个鹌鹑蛋喂到了李若曦的嘴边。
“啊。”
李若曦下意识地张开小嘴,将其含了进去。鲜香味冲淡了心中的紧张,也让她的小脸瞬间飞起一抹动人的红霞。
直到此时,裴玄已然走到了桌前。
“顾兄倒是清闲。”
“吃饭嘛,总得专心些。”顾长安用餐巾擦了擦手,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对着裴玄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裴公子有何指教?”
他这副姿态,让一旁的顾谦看得心惊肉跳,连忙出来打圆场:“犬子顽劣,不懂礼数,裴公子莫要见怪。”
“无妨。”裴玄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顾长安,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转向李若曦,温声道,“姑娘刚才一番高论,见解不凡,裴某佩服。这一杯,敬姑娘的风骨。”
李若曦连忙起身,微微屈膝还礼:“裴公子过誉了。”
“能教出姑娘这般的学生,”裴玄的目光终于重新回到顾长安身上,带着几分探究,“想必顾兄,定有非凡之处。”
顾长安却只是笑了笑,伸手将李若曦按回座位,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裴公子谬赞了。”他重新拿起一颗橘子,慢悠悠地剥着皮,“是她自己聪慧,一点就透,跟我这个做先生的,其实没什么关系。”
他将剥好的第一瓣橘子,习惯性地又递到了李若曦嘴边。
这番旁若无人的亲昵,让裴玄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顾兄过谦了。”裴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顺势在桌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仿佛只是寻常朋友间的闲聊,“方才听闻苏兄提及,顾兄于格物之道,见解独到。裴某不才,对此亦有几分兴趣。不知顾兄以为,方才我所提的米价之问,其最难之处,究竟在哪儿?”
这个问题,比之前更加刁钻。
所有人的耳朵,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顾长安剥橘子的动作停了停。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那双温润却锐利的眼睛,又看了看满堂那些等着看好戏的权贵,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他将一瓣橘子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难在哪儿?难在吃饭的人太多,想砸锅的人也不少。”
这句大白话,让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裴玄也是一怔,随即失笑:“愿闻其详。”
“这有什么好详的?”顾长安咽下橘子,又剥了一瓣,这次是给了旁边的沈萧渔,“裴公子是官,自然站在官的立场。在座的诸位是商,自然站在商的立场。还有那些没资格坐在这里的农户、小吏、漕工……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立场。”
他摊了摊手,一脸的理所当然。
“米价下调一成,听起来是好事。可底下负责执行的官吏,得罪的是谁?是在座的各位粮商。得罪了你们,他日后的孝敬从哪儿来?升迁的路谁给铺?”
“在座的各位,米价降了,明面上的利润少了,怎么办?底下的人总有法子。是往米里掺点沙子,还是在秤上做点手脚?又或者干脆囤着不卖,等米价涨回来?法子多得是。”
“到头来,官吏担了风险,商人失了利润,百姓呢?或许买到的还是那碗价钱没变、分量还少了的米。你说,这事儿难在哪儿?”
顾长安说完,便不再言语,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小事,继续低头剥起了橘子。
整个望江阁,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没有讲任何一句圣人经典,也没有提任何一个经世大策。
他只是用最粗俗、最直白的话,将这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点破的窗户纸,捅了个干干净净。
那份隐藏在慵懒外表下的、对人性最赤裸裸的洞察,让在场所有自诩为人精的老狐狸,都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
顾谦则是又惊又喜,他知道自己儿子聪慧,却没想到竟已聪慧到了这个地步。
良久,裴玄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那份温润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与郑重。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顾长安,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受教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对着顾长安与顾谦微微颔首,便转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缓步离去。
他没有再与任何人交谈,径直走下了九楼。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口,阁楼内那股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
“苏兄,”裴玄走后,谢云初缓步来到苏温身边,看着那个依旧在角落里剥橘子的身影,轻声问道,“你这位朋友,当真只是临安一商贾之子?”
“至少,我查到的,是这样。”苏温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现在看来,他怕是比我们所有人想的,都要多得多。”
……
宴会结束,顾家父子与两位少女一同走出风满楼。
“爹,您先回吧。我带她们在城里转转,晚些自己回去。”顾长安说道。
“也好。”顾谦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李若曦,温声道,“若曦,想吃什么,想买什么,都别跟你先生客气,记在爹的账上。”
“谢谢伯父。”
送走了顾谦,沈萧渔终于忍不住,凑到顾长安身边,一脸的兴奋。
“喂,你刚才可真行啊!三言两语就把那个姓裴的给说走了!我看着他那张脸,从白变青,又从青变白,比唱戏的还好看!”
顾长安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拉着李若曦,汇入了川流不息的人潮。
“先生,”李若曦跟在他身边,轻声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顾长安没有回答,只是带着她们,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家看起来并不起眼,却古色古香的茶楼前。
茶楼的牌匾上,写着两个字。
“棋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