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随意,却让方夫子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眼神变得愈发复杂。能将陆先生的喜好说得如此随意,此人的身份,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一番安排之后,顾长安没有再多停留,便带着李若曦准备离开。
方夫子却一路将他们送到了院门口,看着这满院的破败,终究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让公子见笑了。”
“夫子何出此言?”顾长安停下脚步。
“公子今日之恩,方某无以为报。只是……”老者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与困惑,“方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解惑。”
“夫子请讲。”
“公子与我等素未谋面,为何……肯下如此重注,资助我们这群在旁人眼中,一无是处的‘无用之人’?”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所有学子心中的疑惑。
顾长安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破败的窑炉,望向了远处经世宫那片飞檐斗拱的宏伟建筑,声音平静。
“夫子以为,何为有用,何为无用?”
“这……”方夫子被问得一愣。
“经世宫的学子,习的是经邦济世之策,将来出将入相,治理天下,此为大用。”他缓缓说道,这是书院乃至整个大唐最主流的理念。
“那格物宫呢?”顾长安追问,“难道就是无用?”
“格物之术,于国于民,自然是有用的。”方夫子急切地辩解道,“改良农具,可增产;革新军械,可强兵;通晓算学,可清吏治……这些,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那为何,”顾长安转过头,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为何它还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地插进了方夫子心中最痛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充满苦涩与不甘的长叹。
“或许是因为……太花钱了。”
他指着院子里那座早已废弃的炼铁炉,声音沙哑。
“公子您知道吗?仅仅是为了试制出一块能用来打造农具的精钢,我们格物宫上一任的夫子,就花光了书院整整三年的用度。烧出来的,却只是一堆无用的铁疙瘩。”
“还有,”他又指向那堆烧裂的陶器,“为了研制一种更耐高温的瓷土,我们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这些东西,在经世宫那些大人们的眼中,就是一堆堆烧钱的无底洞。他们看不到立刻的回报,自然也就不愿再投入。”
顾长安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这还只是其一。”方夫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更深的悲凉,“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诉说一个禁忌。
“格物之术,动的是别人的饭碗。”
“改良了织机,一台能顶过去十台,那江南织造府里养着的那上万织工,该如何安置?他们没了活路,会不会生乱?”
“革新了算学,账目一清二楚,那底下那些靠着做假账中饱私囊的胥吏,又该如何自处?他们会不会联起手来,给你使绊子?”
“甚至,”他看着顾长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公子您今日拿出的这活字印法,一旦功成。天下书籍的成本一落千丈,寒门学子也能读得起书。这对天下是好事,可对那些靠着垄断书籍、抄录典籍为生的世家大族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的知识壁垒,被打破了。”
这番话,让一旁的李若曦听得心中一凛。她原以为,格物只是一门单纯的技术,却没想到背后竟牵扯着如此复杂的利益博弈。
“所以,不是格物无用。”方夫子缓缓地直起身,那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竟显得有几分挺拔。
“而是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害怕它变得‘太有用’。”
“他们宁愿让一切都停留在原地,也不愿看到任何可能威胁到他们地位的改变。而我们格物宫,便成了这变革之中,第一个被牺牲的代价。”
顾长安看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将一张百两的银票取出,又往前推了推。
“夫子,我不管别人怕什么,也不管这背后有多少饭碗。”
“我只知道,印书很贵,我想让它变得便宜。”
“就这么简单。”
“而且只是先行尝试一下,其中关键所在我自有分寸。”
“夫子放心即可。”
这番简单粗暴到近乎无理的话语,反而比任何宏大的道理都更能让方夫子感到心安。
老者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看着他那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不再推辞,郑重地收起了那张银票,对着顾长安,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公子放心。”方夫子的声音恢复了沉稳,“三日之内,方某必将一份最详尽的用度清单,和一份最周全的试制章程,送到您府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那些不成器的弟子,虽天资愚钝,但胜在手脚勤快。公子信得过此事,他们定会当成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办,绝不负公子所托。”
“有劳夫子了。”
顾长安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停留,便拉着李若曦,转身离去。
……
回程的小径上,没有来时的那份压抑。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竹叶的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李若曦跟在顾长安身后,看着先生那不算宽阔却总是让人安心的背影,心中那点因格物宫的破败而起的酸楚,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所取代。
“先生,”少女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您为何要帮他们?”
“不叫帮。”顾长安头也没回,声音懒洋洋的,“叫投资。”
“投资?”
“嗯,”顾长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想想,等那活字印刷做出来了,印书的成本一落千丈。到时候,我们印什么最赚钱?”
李若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才不确定地说道:“印……印圣贤经典?或是……科举用的四书五经?”
“格局小了。”顾长安摇了摇头,伸出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印话本。”
“啊?”李若曦惊讶地捂住了小嘴。
“你想想,”顾长安看着她那副可爱的模样,心情也好了几分,“一本四书五经,一个人一辈子能读几遍?可一本有趣的话本,却能让人一看再看,还能借给街坊邻居,一传十,十传百。”
他看着李若曦,眼中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像是狐狸看到鸡一样的光芒。
“尤其是……像《剑来》和《少年歌行》这种,故事又长,人物又多,还总在关键时候断更的话本。”
李若曦听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也渐渐亮了起来。她想起了沈姐姐和周姑娘那副为了话本抓耳挠腮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先生……您太坏了。”
“这叫商业头脑。”顾长安纠正道。他看着少女那双弯成了月牙儿的眼眸,心中微动,忽然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笑道。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其实都是……”
“先生的?”李若曦彻底愣住了。
原来……原来那些让沈姐姐向往不已的江湖,那些让她感动落泪的英雄,都……都出自先生的口中?
“先生,您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
想起前世惊才绝艳的那些作者,顾长安看着远处拉货的马车,又慢悠悠地说道:“苏温那家伙,虽然会挣钱,但靠的还是南北倒卖,看天吃饭。等我们的印书坊开起来,再把那些书里的炼钢炉、纺织机一个个弄出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拉起少女的小手,继续朝前走去。
“到时候,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日进斗金。”
“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时代变了。”
李若曦被他牵着,听着他那云淡风轻却又仿佛蕴含着一个全新世界的蓝图,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