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小院的灯火彻夜未熄。
而在那扇小小的窗户之外,是一片广袤得令人心悸的土地。
大唐疆域辽阔,分设十五道。其中,最为富庶、文风最盛、同时也最为错综复杂的,便是这——江南道。
在后世的地图上,这或许只是东南一隅。
但在此时的大唐版图之中,江南道之大,足以令人咋舌。其北倚天堑长江,东临无尽沧海,南接百越蛮荒,西连川蜀险地。
所谓江南,在朝堂诸公的眼中,是一个笼统的文化符号;但在吏部的舆图上,它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行政机器。
江南道,下辖三府、十六州、一百零八县。
这三府,乃是江南道的真正核心,呈“品”字形支撑起这半壁江山的繁华。
其首,便是临安府。这是江南道的治所所在,也是整个江南的政治心脏。
顾长安的家便在此处。临安知府陈泰,虽名义上只是正四品,但因临安乃是“上府”,其地位远超寻常州府长官,甚至有权直接向京城奏事。在这里,汇聚了江南最老牌的世家门阀,规矩森严,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二,便是如今顾长安身处的——山海城。它坐落于东海之滨,是大唐最大的通商口岸,也是财富流动的大动脉。
这里没有临安那般深沉的暮气,却多了几分鱼龙混杂的活力与野蛮生长的张狂。青麓书院坐落于此,苏家盘踞于此,无数商贾巨富在此挥金如土。如果说临安是江南的头脑,那山海城便是江南的钱袋。
其三,则是位于内陆腹地的金陵府。那里是江南的粮仓与兵家必争之地,驻扎着拱卫东南的精锐折冲府兵。
在这三府之下,才是那星罗棋布的十六州与一百零八县。
东阳县,便只是这庞大体系中,隶属于山海府管辖的一个不起眼的下县。
像陈康这样的七品县令,在整个江南道,有一百多个。像张万金这样的豪强地主,更是多如牛毛。
顾长安在东阳县掀起的风浪,对于那个小县城来说是翻天覆地,但放在整个江南道的版图上看,不过是浩瀚太湖中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起,却未必能惊动深潭里的巨龙。
在这片土地上,官制森严。上至二品巡抚坐镇一方,下至四品知府、五品刺史、七品县令层层节制。任何一道政令,从巡抚衙门发出,要传遍这一百零八县,快马加鞭也需半月有余。
在这样一个信息闭塞、官僚体系密不透风的时代,想要在七天之内,凭空造势,让一个默默无闻的理念响彻江南,无异于痴人说梦。
书房内。
李若曦看着顾长安刚刚写废的一张纸,眉头紧锁。
“先生,您方才写的《告江南士子书》,为何又撕了?”
“不能写。”
顾长安将那团纸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在大唐,私自刊印议论朝政的文书是重罪。”
“那……那怎么办?”
“谁说造势一定要谈国事?”
顾长安嘴角勾起,从书堆里抽出那本早已被沈萧渔翻得卷边的《少年歌行》手抄本,又指了指旁边一摞新写好的稿纸。
“若曦,你觉得,这世上的读书人多,还是看热闹的人多?”
“自然是……看热闹的人多。”
“那就对了。”顾长安将那本话本拍在桌上,“我们要印的,不是策论,是这个。”
“话本?!”李若曦瞪大了眼睛,“可是……这能有用吗?”
“不仅有用,而且会有大用。圣贤书读着累,但这江湖恩怨、儿女情长,却是人人爱看。只要这书够精彩,它就能长腿,自己跑到茶楼酒肆,跑到深闺大院,甚至跑到官员的案头。”
他拿起一支笔,在那话本的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小字。
笔锋一转,又在话本第一回的末尾,看似随意地加了一行“编者按”。
本书所用之纸,乃东阳县流民以新法所造之竹纸。质地坚韧,墨韵天成。欲购此纸者,可至东阳县义田会洽谈。
“先生,那书怎么卖呢?”
“咱们没有书坊的印信,也没有官府的批文。若是在书院里私下传阅倒还好,可要想在七日内传遍江南十九州,必须得正大光明地进书店、进茶楼。但这……是违禁的。”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正大光明卖书的人。”
顾长安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向了窗外漆黑的夜色。
“陈平。”
顾长安对着门外唤了一声。
一直候在院中的陈平立刻推门而入:“公子,有何吩咐?”
顾长安拿起桌上那是第一本刚刚装订好的《小二上酒》,递给了他。
“你现在立刻下山,去苏府。”
“去苏府?”陈平一愣,“这么晚了,苏公子怕是已经歇下了。”
“他不会歇的。”顾长安笃定地笑了笑,“去就是了,报我的名即可。”
顾长安指了指那本书。
“你把这本书交给他。告诉他这生意的利润,我一分不要,全归苏家。我只要他做一件事……”
……
苏府,书房。
灯火通明。
苏温确实没睡,他正对着一副江南水运图发呆,盘算着顾长安这七日究竟能翻出什么浪花。
“少爷,青麓书院那边来人了,说是顾公子派来的。”
苏温眼睛一亮,连忙让人进来。
当他接过陈平递来的那本《小二上酒》,初时还有些漫不经心。以为不过是顾长安写的什么策论或者诗集。
可当他翻开第一页,看到那句“北凉王府有棵枇杷树……”时,眉头微挑。
再往下看,“剑九黄”、“老黄狗”、“世子出游”……
一刻钟后。
苏温猛地合上书卷,呼吸竟有些急促。他出身商贾世家,眼光何其毒辣!
“这书……这书若是推向市井……”
苏温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这是要抢钱啊!”
他太清楚这种通俗、热血、又带着几分文青气息的话本,对大唐那些闲得发慌的世家公子、深闺小姐,乃至贩夫走卒有着多大的杀伤力!
而且,顾长安竟然说,利润全归苏家?
苏温看着陈平,深吸了一口气:“顾兄……还说什么了?”
陈平老老实实地传达了顾长安的话:“公子说,明日西市,请苏公子看一场好戏。届时,还请苏公子带上书局的印信,以此书……平事。”
苏温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
山海城,官驿。
夜已深沉,只有书房的灯火依旧通明。
礼部侍郎张柬有些烦躁地在屋内踱步,而太子詹事李林甫,则坐在案前,借着烛火细细审视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
“林甫兄,”张柬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顾长安,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今日议事堂上,他竟敢公然与您讨价还价,甚至以不去相要挟!此子虽有才,但这性子……若是入了朝堂,怕是个惹祸的根苗。”
李林甫放下密报,脸上却无半分怒意,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狂妄?”
他摇了摇头,端起茶盏。
“张兄,有才之人才有资格狂妄。你看看他昨夜那四句话,再看看他在两座高台上的辩才。此子不仅这嘴皮子利索,更难得的是,他懂人心,知进退,甚至……懂帝王术。”
“太子殿下如今虽然监国,但朝中那些老儒生,总是拿仁厚有余,魄力不足来诟病殿下。殿下身边,缺的就是顾长安这样一把……既能引经据典堵住文官的嘴,又能出奇制胜解决麻烦的利剑。”
“若是他能真心辅佐殿下,不出十年,必是殿下的左膀右臂,甚至……宰辅之才。”
张柬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李林甫对顾长安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那……那个女娃娃呢?”张柬试探着问道,“我看顾长安对那李若曦极为上心,今日更是为了她不惜立下七日军令状。我们要不要……”
“一个女子罢了。”
李林甫嗤笑一声,将那份密报随手扔在桌上。
“我让人查过了。那李若曦不过是临安府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除了长得漂亮些,也就是跟着顾长安学了点格物的皮毛。什么格物天才,多半是顾长安为了抬举她,故意教她说的。”
在他的眼中,李若曦这种没有家族背景、没有政治价值的女子,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连作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顾长安喜欢,那便随他去闹。七日之后,若他真能造出声势,本官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又何妨?若造不出,正好借此打磨打磨他的傲气,让他知道离了东宫,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
张柬皱了皱眉,声音压低了几分。
“林甫兄,您也说了,此子有宰辅之才。但他毕竟是周怀安的关门弟子,又与那陆行知不清不楚。万一……万一他日后不能为殿下所用,甚至……被其他亲王拉拢了去……”
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
人才,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最大的威胁。
李林甫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跳动的烛火,那张清瘦儒雅的脸上平静得让人心悸。
“张兄多虑了。”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轻柔。
“太子是储君,是大唐未来的天。这天下的英才,本就该入吾彀中。”
“他若识相,自是一场君臣相得的佳话。”
“他若不识相……”
“那便……除了吧。”
“除了?!”张柬手一抖,声音都变了调,“林甫兄!慎言啊!他可是周怀安的弟子!今日你也看到了,那陆行知为了护他,那是连脸都不要了!一位文坛泰斗,一位武道大宗师……这要是动了他,岂不是要捅破天?”
“天?”
李林甫笑了,笑得轻蔑而冷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那漆黑的夜空。
“张兄,你记住。”
“这大唐的天,只有一片,那是李家的天。”
“周怀安?不过是个只会教书的老头子。陆行知?大宗师又如何?在千军万马面前,在皇权天威面前,也不过是一介……比较能打的武夫罢了。”
他回过头,眼神幽深如潭。
“朝廷最不怕的,就是江湖人。”
“只要殿下愿意,一道圣旨,一杯毒酒,亦或是……一场意外。任他才高八斗,任他武功盖世,最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所以,且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