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深秋,比江南来得更早,也更干燥些。
顾长安醒来的时候,是被鼻子上一阵微痒给弄醒的。
他睁开眼,正对上李若曦那双弯成了月牙儿的眼睛。少女正趴在床头,手里拿着一缕头发,坏心眼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见他醒了,李若曦也不躲,反倒凑得更近了些,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清晨特有的慵懒。
“先生,太阳都晒屁股啦。”
顾长安伸出手,一把将作怪的小手握在掌心,顺势将她拉近了些。少女身上那股淡淡的暖香,比什么熏香都好闻。
“几时了?”
“巳时了。”李若曦任由他握着手,另一只手体贴地帮他理了理睡乱的鬓角,“周爷爷派人传话来说,书院的正式课业要等到下月初一才开始,还有一个多月呢。这几日,先生可以好好歇歇。”
“一个多月啊……”
顾长安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时间倒是充裕,正好可以把那几件事办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怀里这个傻丫头的身子。
虽然陆行知暂时压住了那股寒毒,但那就像个定时炸弹。每到深夜,他都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手脚冰凉,那种冷,让他心疼,也让他不安。
“若曦。”
“嗯?”
“今天带你出门。”顾长安坐起身,神色认真了几分,“去见个老神仙,把你的病彻底治好。”
“老神仙?”李若曦眨了眨眼,“是先生说的那位……老天师吗?”
“对。”
就在两人说话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沈萧渔气急败坏的怒吼。
“陆老头!你这是给人吃的吗?!你是想谋杀亲徒弟啊!”
顾长安和李若曦对视一眼,连忙穿衣下楼。
刚到一楼厅堂,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泔水发酵了三天的酸臭味便扑面而来,直冲天灵盖。
只见餐桌上放着一大桶灰绿色的液体,还冒着热气。
陆行知正坐在桌边,手里端着一碗,喝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吧唧嘴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
而沈萧渔和周芷两个人,正捏着鼻子躲在门口,一脸惊恐地看着那个木桶,仿佛里面装的是化尸水。
“怎么了这是?”顾长安掩住口鼻,眉头紧锁,“一大早的,谁把茅坑炸了?”
“臭小子,会不会说话!”
陆行知放下碗,抹了一把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可是老夫特意起大早,去东直门外那家百年老店排队买来的豆汁儿!京城一绝!那是给你们尝鲜的!”
“尝鲜?”沈萧渔悲愤地指着那桶东西,“这玩意儿闻着像馊了,喝着像坏了,咽下去感觉嗓子都要烂了!你管这叫一绝?!”
“那是你不懂欣赏!”陆行知哼了一声,看向刚下楼的顾长安,“来,长安,你是有见识的,你来评评理。”
说着,他极其热情地盛了一大碗,递到了顾长安面前。
那股酸爽的味道,瞬间浓郁了十倍。
顾长安看着那碗灰绿色的液体,嘴角微微抽搐。
他在前世就听说过这东西的威名,号称“生化武器”,没想到这一世还能遇上。
他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陆行知,又看了一眼旁边捏着鼻子看好戏的沈萧渔和周芷,最后目光落在了一脸好奇也想凑过来闻闻的李若曦身上。
“若曦,别动。”
顾长安伸手拦住了想要尝试的李若曦,一脸严肃。
“这东西……大补。你身子虚,受不住这股‘猛气’。”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陆行知露出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假笑。
“陆先生,您的好意心领了。但这等‘琼浆玉液’,还是您老人家独享比较好。毕竟……昨晚您大概也挺辛苦的吧?”
顾长安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陆行知那略显凌乱的发髻和衣摆上的几处褶皱。
这位大宗师,虽然看着精神,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陆行知闻言,端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了碗。
“你小子,眼睛倒是毒。”
“怎么?没打成?”顾长安在他对面坐下,顺手拿了个焦圈咬了一口,“嘎嘣”脆。
“别提了。”
陆行知叹了口气,一脸的晦气。
“老夫昨晚本来是想去摘星楼,找那个老牛鼻子松松筋骨,顺便问问若曦这丫头的病。结果……”
他指了指天上。
“那老牛鼻子闭关了。说是要参悟什么天道,连楼都不下。”
“拦我的是他那个大徒弟,叫什么……忘了哈哈。也是个木头疙瘩,死活不让进。非拉着老夫下了一宿的棋!”
“下棋?”沈萧渔好奇地凑过来,“谁赢了?”
“没输没赢!”陆行知没好气地说道,“那是盘和棋!下了整整一宿,那小子跟个算盘成精似的,每一步都算得死死的,一点破绽都不露。无趣!实在无趣!”
虽然嘴上说无趣,但顾长安能听出陆行知语气中的那一丝凝重。
能跟大宗师下棋下一宿而不败,哪怕只是棋道,那也绝非等闲之辈。
“既然没见到老天师,”顾长安放下了焦圈,拍了拍手,“那就只能我亲自去一趟了。”
“你?”
陆行知斜以此眼看他,“老夫都进不去,你凭什么进?那摘星楼虽然不设防,但要是那老牛鼻子不想见人,就算是皇帝去了,也得在楼下候着。”
“陆先生只管带路便是。”
顾长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他不见别人,是因为别人求的是道,是命,是长生。”
“而我……”
顾长安看向窗外那座高耸入云、仿佛能触碰到苍穹的摘星楼。
“我是去给他……送药的。”
“送药?”陆行知一愣,“那老不死的身子骨比我还硬朗,送什么药?”
“心药。”
顾长安神秘一笑,没有多解释。
他转头看向李若曦:“收拾一下,我们走。”
“哎哎哎!我们也去!”
沈萧渔和周芷一听要出门,立刻把豆汁儿的阴影抛到了脑后,一左一右地跟了上来。
“我也想去看看那个什么摘星楼!”周芷兴奋地说道,“听说那楼上有摘星台,能看到整个京城呢!”
“那就一起。”
顾长安大手一挥。
一行人没走正门,而是依旧从那个不起眼的后门溜了出去,坐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向着皇城东南角的钦天监驶去。
……
就在他们的马车刚拐过街角,消失在巷弄深处时。
白鹿洞书院那扇朱红色的正门前,却迎来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喧嚣。
十几辆装饰奢华、雕刻着各色家族徽记的马车,几乎同时停在了大门口,将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车帘掀开,走下来一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有身穿蟒袍的小王爷,有手持折扇的世家公子,还有几位虽然穿着便服、但那股子傲气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翰林院编修。
“这就是白鹿洞?”
领头的一位锦衣公子,正是当朝魏王的世子。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御赐的牌匾,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听说那个顾长安,就被安置在这里?”
“回世子,正是。”身旁的随从连忙应道,“听说太子为了拉拢他,特意把后山的听松别苑都腾出来了。”
“哼,好大的架子。”
魏王世子冷笑一声,手中折扇一收。
“本世子倒要看看,这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江南狂生,到底有几斤几两。”
“去,叫门!”
“就说……京城才俊,特来向顾解元……讨教讨教!”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向大门,气势汹汹,显然是来者不善。
只可惜。
他们注定要扑个空了。
因为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此刻正坐在马车里,给身边的少女剥着栗子,满脑子想的都是……
待会儿见了这个老神棍,该怎么忽悠他把那压箱底的本事,给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