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之上,日头正毒。
那口伫立在摘星楼侧前方的巨大铜缸,平日里不过是用来积蓄雨水、以此防火的摆设。缸体厚重,早已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水面漂浮着几片枯叶,看起来毫不起眼。
当顾长安卷起袖口,站在那口大缸前时,周围那如同沸粥般的嘲笑声,终于达到了顶点。
“他在干什么?那是……要洗手?”
一个手里盘着两颗玉核桃的富家翁,指着顾长安,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在乱颤。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玄诚道长都说了,那是要引动天地之气!他不去打坐,不去画符,跑去玩水?”
旁边,一位自诩博学的落魄秀才更是摇着破扇子,一脸的痛心疾首。
“哗众取宠!简直是哗众取宠!这万铃齐鸣之难,难于上青天!据野史记载,五十年前,有一位内力深厚的江湖巨擘,试图以内狮子吼的神功震响铜铃,结果呢?铃铛没响,自己却因为真气逆流,当场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
“还有二十年前,那位号称算尽天机的梅花易数传人,在楼下摆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的阵法,想要借风势撼动铜铃,结果连个响屁都没弄出来,最后疯疯癫癫地被人抬走了。”
秀才指着那巍峨的高楼,唾沫横飞。
“这摘星楼九层,每一层的铃铛构造都不同,风吹不响,雷打不鸣。唯有真正的气,那种玄之又玄的天地浩然气,才能与之感应!这小子……我看他是想出名想疯了!”
众人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没人相信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做到连大宗师都未必能做到的事。
玄诚站在台阶上,听着这些议论,并未制止,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顾长安的背影,眼中倒是没有嘲讽,只有惋惜。
“顾公子,这又是何必呢?那铜缸名为‘蟠龙洗’,虽是前朝古物,但也就是个盛水的物件。您若是渴了,贫道这就让人给您送茶水来,何必……”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顾长安动了。
少年只是微微俯下身,先是将双手放入水中,慢条斯理地洗净了手,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白皙修长的双手,轻轻地、平稳地搭在了铜缸两侧那两个向外突出的铜耳把手上。
“呼……”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排空了脑海中的杂念。
他的双掌开始在铜耳上缓缓摩擦,一下,两下,三下……
动作单调,枯燥,甚至有些滑稽。
“哈哈哈哈!你们看!他真的在玩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沈萧渔站在后面,脸都红了,她捂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啊?能不能别这么丢人?”
周芷也是一脸茫然,挠了挠头:“这……这是什么武功?看着不像啊?”
唯有李若曦。
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握在胸前,那双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背影。
周围的嘲笑声仿佛都被她自动屏蔽了。
她不懂先生在做什么。
她只知道,那是她的先生。
先生做事,从来都有他的道理。
……
“嗡——”
就在哄笑声最盛之时,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沉闷的声响,忽然从那口铜缸深处传了出来。
那声音并不大,像是一只被困在瓮中的蜜蜂在振翅,又像是远处天边滚过的一道闷雷。
笑声,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那缸里传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疑惑。
玄诚道长的耳朵猛地一动。他修习道家内丹术,感官远超常人。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不是声音,那是……震动!
脚下的青石板,竟然在微微颤抖!
顾长安的神情依旧平静,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但他手下的动作,却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频率,在调整。
他在寻找那口铜缸的“脉搏”,寻找那座高楼的“心跳”。
这是物体固有的频率。只要找到了它,哪怕只是微小的力量,也能在不断的叠加中,掀起滔天巨浪。
找到了。
顾长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他的手掌摩擦的速度依然不快,但每一次用力的节奏,都精准得令人发指!
“嗡——!嗡——!!”
那沉闷的声响,陡然变大了!
就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发出低沉的咆哮。
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了细密的波纹。紧接着,那一池死水,竟然像是被煮沸了一样,剧烈地翻滚起来!
“快看!水!水喷出来了!”
有人惊呼出声。
只见那口大铜缸里,四道水柱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足足喷起了三尺多高!水花四溅,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神奇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这……这是什么妖法?!”
刚才那个嘲笑得最欢的富家翁,吓得手里的核桃都掉了,一脸的惊恐。
“不……这不是妖法……”
那个落魄秀才也张大了嘴巴,喃喃自语,“这是……这是龙洗之术?可……可这跟那……那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
异变突生!
“叮——”
一声清脆悦耳、仿佛来自天外的铃音,突兀地在广场上空响起。
所有人猛地抬头。
只见摘星楼的第一层飞檐下,那几十个挂了几十年都未曾响过的铜铃,竟然在无风自动!
它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开始剧烈地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响了!真的响了!”
“巧合!一定是巧合!刚才有风!对!一定是有风!”
有人还在嘴硬,试图用常理来解释这诡异的一幕。
可是,下一刻,他们的侥幸被彻底粉碎。
那铃声,就像是有生命的藤蔓,顺着黑沉沉的楼体,疯狂地向上攀爬!
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
“叮叮当当……”
“叮铃铃……”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那口铜缸发出的低频震动,通过地面,通过空气,通过那精密的木质结构,完美地传递到了整座高楼的每一根梁柱,每一个榫卯之上!
整座摘星楼,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嗡——!!!”
此时的广场上,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那巨大的声波,震得人心脏狂跳,气血翻涌!
“捂住耳朵!”
陆行知在马车里猛地坐起,脸色微变,即便隔着老远,他也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声浪。
沈萧渔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丢了剑,双手死死地捂住了李若曦的耳朵。
“我的妈呀……这是要震死人啊!”
周芷张大了嘴巴,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全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面露骇然之色!
他们看着那个依旧站在铜缸前,只是简单摩擦着双手的少年,眼神中哪里还有半点轻视?
那是看神明的眼神!
那是对未知力量的终极恐惧!
“这是人力能做到的吗?”
“他是神仙!他一定是神仙下凡!”
玄诚道长站在台阶上,道袍被声浪激得猎猎作响。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座在声波中微微颤抖的摘星楼,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祖师爷在上……这……这就成了?
但这还不是终点。
顾长安并没有停下。
他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剧烈震动,感受着那种与天地万物同频共振的奇妙快感。
他微微闭上眼,双掌猛地加了一分力道!
“起!”
他在心中轻喝一声。
轰——!!!
这一瞬间,仿佛九天银河倒泄,又仿佛万千神佛齐声诵经!
摘星楼第九层,也就是最高的顶层,那几百个最大、最沉、也是最难被撼动的洪钟大吕,终于在这一刻,被这股积蓄到了极致的力量,彻底唤醒!
“当——!当——!当——!”
宏大、庄严、肃穆的钟声,与下方数千个清脆的铃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足以穿金裂石、直透灵魂的恐怖洪流!
万铃齐鸣!
这一刻,不仅仅是钦天监的广场。
大半个京城,无论是深宫大内,还是市井街巷,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来自摘星楼的、不可思议的轰鸣声!
无数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惊骇地望向那个方向。
在那巨大的声浪中心。
顾长安缓缓收回了手。
铜缸里的水还在沸腾,楼上的铃声还在回荡。
他转过身,白衣胜雪,双手负后。
少年看着那个早已目瞪口呆、连拂尘都掉在地上的玄诚道长,嘴角勾起一抹略显疲惫,却依旧从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