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应急指挥中心。
军用猛士的轮胎碾过水潭,溅起的泥水打在指挥中心的砖墙上。
车门被猛地扯开,江海平几乎是滚下来的,怀里的箱子撞在车身上发出闷响。
他全身湿透,那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沾满泥浆,左胳膊不自然地别着——
刚才被士兵从翻倒的三轮车底拖出来时,肘关节不知道在哪儿磕着了,现在一动就钻心地疼。
他顾不上擦脸上的雨水,踩着满地混着油星的积水就往砖房里冲,鞋子在水泥地上磕出急促的声响。
“裴建川他人呢?”江海平没看迎上来的医护兵,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指挥中心的砖房,“让他出来!”
裴建川刚在爆破记录上签完字,墨迹还没干透,就听见外面炸雷似的动静。
他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赶紧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外套,快步迎了出去。
“三排的人刚汇报,找到你的时候,你正趴在种子箱上不肯撒手,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浪头还卷着碎石子往你后背上砸。”
裴建川站在门外,军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咯吱作响。
“你的学生为了保护箱子,被浪头掀得冲走两米远,现在还在医疗点趴在床边吐水。那个女学生更倔,指甲在箱角抠出了血,硬是没松过手。”
江海平听着这些,却突然把箱子往地上一砸,塑料布应声裂开,露出里面湿漉漉的稻种。
有些种子已经发胀,种皮上用红漆标的编号晕成了模糊的红团,那是他亲手写的,每个编号对应着不同的耐逆基因序列。
江海平红着眼,“他们救我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粮仓会被淹?”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爬满眼白,“我上周刚把‘耐逆3号’的初代原种移到粮仓恒温库!那是我用了五年时间,从两千份诱变样本里筛出来的!低温发芽率92%,盐碱耐受度0.8%,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裴建川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支烟却没点燃。
“爆破前,我让人往粮仓方向派了应急小组,想抢运恒温库的种子。”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烟盒边缘,“但副坝塌得比监测数据快了四十秒,洪水冲断了通往粮仓的唯一通道,应急小组的车陷在淤泥里,根本靠近不了。”
“靠近不了?”
江海平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气音,听得人心里发紧。
“你知道恒温库的密码锁是我亲手设的吗?0716,我父亲的忌日。”
江海平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陈年旧事特有的涩味,“他走那年,地里的稻子刚灌浆就遇了灾,最后是攥着半把发霉的稻种咽的气,说‘有种子就有指望’。”
他气愤地说,“我守着培养皿五年,每天凌晨三点起来记温湿度,眼睛盯着显微镜看染色体,看瞎了都乐意!你派来的人能把我从水里拽出来,就不能绕条路去恒温库?”
旁边的参谋想拦,被裴建川抬手制止。
裴建川把没点燃的烟扔在地上,用军靴碾了碾:“三排的人救你们三个,用了四艘冲锋舟。浪头最高的时候,连船桨都被打断了。通往粮仓的三条岔路,当时已经全被洪水淹了,绕路意味着要穿过泄洪道支流,那是死路。”
“那怎么不早点去?那是能在石头缝里发芽的种子啊!”江海平突然冲上来,攥住裴建川的衣领,衣服上的泥浆蹭到对方的军装上。
“去年西北大旱,我带去的‘耐逆1号’在沙地里结了穗!老百姓抱着稻穗哭,说那是救命的种子!你一句‘靠近不了’,就把它们全泡了?你知道培育一份纯系种要多少步骤吗?浸种、催芽、组培、移栽……每一步都得盯着,少看一眼就可能全军覆没!”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给它们取名字,记它们的生长周期,知道哪颗种子爱喝水,哪颗种子耐干旱……它们不是死物,是有性子的。你让洪水把它们淹了,跟杀了我的孩子有什么区别?裴建川,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要跟你拼了!”
江海平猛拽裴建川的衣领,使劲儿摇晃他。
裴建川也气,这老小子也忒不讲理了,搞科研把脑子都搞坏了。
谁知道他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那儿?是他不想派人去吗?再说这鬼天气,炸库也是临时决定提前,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他就想?
裴建川猛地掰开江海平的手,指腹触到对方掌心厚厚的茧子时,突然就平息了怒火。
那是常年刨土握镊子、拧培养皿盖磨出来的老茧!
裴建川声音放轻,“我知道它们金贵。”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几十粒用吸水纸裹好的稻种。
“这是你那个女学生从水里捞的,她说这些是你特意标了红漆的‘王牌’。她呛着水跟我说,‘老师最宝贝这些,哪怕剩一粒都有用’!”
江海平盯着密封袋,突然像被抽走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半步。
他想起女生刚才在冲锋舟上,一边咳水一边把密封袋往怀里塞:“老师,我把种子收好了,没丢……”
那孩子,指甲缝里还嵌着稻壳,攥袋子的手一直在抖。
“大坝下游有上千万人。”
裴建川把密封袋塞进他手里,“如果洪水漫进城区,淹没沿线的村庄、集镇,泡的就不是种子了。”
“上千万?”江海平突然抬起头,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泥浆,冲出两道白痕。
“可这些种子能让多少人活?一亩地多收两百斤,一万亩就是两百万斤!灾年里,这能救多少人?你算过吗?”
他突然抓着密封袋,里面还放着几粒没来得及移种的种子,“你看它们多能熬,高温煮过,低温冻过,照样能发芽。可你连让它们熬下去的机会都不给!”
指挥中心的挂钟突然响了,沉闷的钟声混着窗外的风雨声,敲得人心里发沉。
江海平慢慢蹲下去,把密封袋里的种子一粒一粒捡出来,放在掌心。
那些种子干燥而坚硬,带着熟悉的纹路,像极了他父亲当年攥在手里的那半把稻种。
“我爹说,种子落地才能活。”
江海平低头看着掌心的种子,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现在……”
裴建川没说话,弯腰捡起地上一粒滚远的稻种,吹了吹上面的泥,拉起江海平就往指挥中心走,转身拖过自己的行军壶,往里面倒了些清水。
“把种子放进去,先泡着。”
裴建川的声音比刚才更柔软,“中科院的高地实验室没被淹,恒温箱还能用。我让人联系了那边,他们已经把育苗床准备好了。”
江海平没接话,抬手抹了把脸,混着雨水的泪珠子砸在水泥地上。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种子,小心翼翼地往行军壶里放。
两个加起来过百岁的人,一个为千万人护着当下的生路,一个为后世攥着明天的希望,此刻竟在这只军绿色的水壶里,把彼此的执拗轻轻叠在了一起。
水壶里的清水泛起细小的涟漪,像极了种子落在土里时,悄悄扎下的第一缕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