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砸得玻璃窗嗡嗡震动,风卷着雨势在窗外翻涌,活像有头野兽在低吼一样。
祝星涵睡得正酣,小身子裹在薄被里,偶尔咂咂嘴,倒像是把风雨声当成了摇篮曲。
祝一宁帮她把露在外面的小手塞回被窝,指尖触到女儿温热的掌心,才踮脚退到客厅。
瑜伽垫铺在沙发旁,从卧室门的缝隙里可以看见,睡熟的女儿攥着小熊玩偶的一角露在被子外,像个小小的安全信号。
小区里的救援声还在断断续续传来,祝一宁却充耳不闻,只是把磨得发亮的短棍往手心转了两圈——
那是她用晾衣架磨的,弧度和前世那把保命的军刺惊人地像。
她突然矮身侧滚,动作快得像贴地的影子,手肘擦过垫子时带起一阵风。
这是前世在废墟里练了千百遍的规避动作,可三天前刚重生时,她试着做了一次,竟差点撞翻茶几!
前世临死前咳着血爬过碎石堆的记忆还没褪去,这具养尊处优的躯壳却连基础的翻滚动作都僵硬无比。
握着短棍刺向空气,手腕翻转的角度分毫不差,可手臂肌肉的酸胀感却骗不了人。
刺到第十下,虎口就开始发麻。
她盯着短棍尖端,喉结动了动——
前世天灾刚来时,她就是因为体力不支,没能及时拽住被冲散的妹妹,那道血淋淋的背影,成了她啃着树皮、嚼着草根也要活下去的理由。
如今怀里换了个更小的、软乎乎的生命,她怎么敢让悲剧重演?
高抬腿踢到第四十下,骨头缝里传来熟悉的钝响,那是前世饿肚子时落下的病根。
可她脚步没停,反而更快了。
前世在暴雪里追过物资车,在洪水里捞过漂浮的罐头,她太清楚好的体能意味着什么。
现在积水刚过大腿,秩序尚在,可等水位再涨、等食物耗尽、等真正的混乱开始的时候,她这具身体的各方面机能必须要恢复到巅峰状态才行。
这样,才能护着女儿在残垣断壁的末世里找到生路!
短棍突然横挥,带着破风的锐响,堪堪停在离沙发五厘米的地方,再近一点,就可能惊醒女儿。
她喘着气收势,额角的汗滴在垫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没等气息喘匀,祝一宁又侧身屈膝,右腿如弹簧般弹出,足尖擦着地板扫过,带起的风掀动了沙发罩的边角。
祝一宁抓起短棍反握在身后,开始做深蹲转侧刺。
膝盖弯到最低点时猛地拧身,短棍如毒蛇出洞,直指向阳台方向。
这组动作练的是近距离突袭,前世在被围困的仓库里,她就靠这招挣脱过两次包围。
做满三十个,小腿肚突突直跳。
祝一宁没停,换成单腿站立平衡,另一条腿屈膝抬起,短棍横在胸前。
窗外惊雷炸响的瞬间,她稳稳地没有晃,这具身体还在适应强度,但每多练一秒,带着女儿蹚过险地时,就少一分栽倒的可能。
直到听见卧室里传来小熊玩偶落地的轻响,祝一宁才收势,轻手轻脚过去捡。
女儿翻了个身,咂了咂嘴,她笑了笑,转身继续握棍起势。
…………
距离南郊水库不远处的临时应急指挥中心。
灯光晃得人眼晕,江海平捧着行军壶坐在角落的木凳上,左胳膊肘的痛劲儿这会儿才钻上来。
他没理会医护兵递来的云南白药,只是神情专注地盯着行军壶里的种子。
它们沉在水底,有几粒发皱的种皮慢慢舒展开,像是刚从冬眠里醒过来一样。
“老江,气象站刚发预警,下游支流的水位还在涨,沿线三个村庄得连夜转移。”
裴建川的声音从电台旁传来,带着沙哑。
他刚在转移名单上签下名字,转身就看见江海平正用没受伤的右手,笨拙地撕一包饼干。
饼干渣掉在壶盖上,江海平捡起来塞进嘴里,含混地说:“‘耐逆3号’的胚根最怕缺氧,泡在清水里不能超过六小时。”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裴建川,“高地实验室的坐标发给我,我让人把组培基的配方传过去。另外,安排人送我过去!”
裴建川挑眉,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这个。
墙角的参谋正对着地图标注泄洪道支流,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江海平摸出揣在怀里的防水笔记本——
封面被水泡得发胀,里面却记着密密麻麻的育种数据,其中一页还粘着片干枯的稻壳。
“去年在陕北试种,‘耐逆1号’遇到沙尘暴,穗子全被打秃了。”
江海平沾着口水翻到那一页,指尖点着稻壳,“后来发现是根系扎得太浅,于是我给‘耐逆3号’加了个基因标记,让它往下钻了三寸。”
他忽然笑了笑,“现在倒好,先在洪水里练了回憋气!”
外面的风雨声突然变急,屋顶被砸得哐当响。
裴建川接完新的通话,回头时看见江海平正把笔记本往军大衣里塞——
那是裴建川刚才扔给他的,还带着烟草味的暖意。
“你的学生醒了,在医疗点问种子呢。”
裴建川递过去一杯热姜汤,“小丫头说,她裤兜里还藏着两粒,是从箱子裂缝里漏出来的。”
江海平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姜汤的热气模糊了眼睛。
他想起学生林慈攥着密封袋发抖的手,突然站起身:“我去看看她。”
刚走到门口又回头,指了指桌上的行军壶,“帮我盯着点,别让人碰它。”
裴建川没应声,只是拿起行军壶晃了晃。
水底的种子跟着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跟江海平说“知道了”。
只是谁知几息之后,江海平又特意拐回来,把装着种子的行军壶给拎走了!
裴建川:“?”这是对他不信任了?!
电台里又传来新的呼叫,他抓起通话器时,余光瞥见江海平的背影——
那道微驼的脊梁,在风雨飘摇的指挥中心里,竟比墙角的钢筋架子还要挺直……
医疗点的砖墙被风吹得呼呼响,女学生林慈刚喝完半碗米汤,趴在床边咳了两声,指甲缝里的稻壳还没抠干净——
刚才护士要给她擦手,被她攥着拳头躲开了。
“老师,您来了?”
她听见帆布外的脚步声,猛地抬头,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脸上。
看见江海平走进来,她下意识摸向裤兜,那里鼓鼓囊囊的,藏着两粒被体温焐干的种子。
“胳膊还能动吗?”江海平把行军壶放在床头,视线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上。
纱布渗着淡淡的血痕,是昨天抠着箱子的时候磨破的。
林慈没回答,先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两粒圆滚滚的稻种。
红漆编号只剩个淡淡的印子,却被擦得发亮:“老师,这两粒能活吗?”
她的声音还有点发虚,眼睛却亮得像星光一样看着江海平。
江海平拿起一粒,指腹碾过种皮上的纹路。
这粒种子的胚芽处有个极小的凹陷,是他当年在培养皿里做的标记,专门用来区分“耐逆3号”的优选株。
“你藏的时候,没被水浸着?”
“我把它塞在塑料笔帽里,再揣进贴肉的兜。”林慈笑了笑,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声。
“浪头把箱子掀翻时,我看见这两粒滚出来,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抓。老师您说过,‘耐逆3号’的每粒种子,都能顶起千斤重的土。”
江海平没说话,把种子放回油纸包,又从行军壶里舀出两粒泡着的种子,轻声细语:“你看,它们在水里舒展得多好。”
他把两部分种子并排放着,“就像你和你师兄,昨天在水里护着箱子,今天不也好好的?”
林慈的眼圈突然红了:“师兄还在吐水,他说对不起您,没看好恒温库……”
“傻孩子。”江海平打断她,拿起那粒带凹陷的种子。
“恒温库没了,咱们就把高地实验室当新的恒温库。种子不怕淹,就怕人没了盼头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笔记本里撕下半页纸,上面写着“耐逆3号”的育苗温度表,纸的边缘还沾着点干涸的泥渍。
“你让通讯员小王把这个送到高地实验室。”他把纸折成方块塞进林慈手里,指腹轻轻拍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背上。
“告诉他,催芽时夜间温度必须卡准18到20度,差一度都不行。”
林慈捏紧半页纸,突然反应过来:“老师,您不亲自去?”
江海平已经拎起行军壶,军大衣的下摆扫过床边的矮凳,凳上那碗没喝完的米汤晃了晃,溅出两滴在砖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泄洪道关他屁事!其实他只是想去看看洪水里是不是还能捞到种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壶里轻轻晃动的种子上,“等安置完村民,我会绕去高地。”
这话像是说给林慈听,又像是在对自己保证。
砖房外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他转身时,行军壶里的种子又撞出细碎的响声,像是在替他应下这个约定。
林慈望着老师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展开手心的纸。
温度表上的数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却被人用铅笔反复描过,每一个刻度都透着股不肯含糊的执拗。
她忽然想起师兄说过,老师为了记准“耐逆3号”的参数,把育苗表贴在实验室的冰箱上,看了整整五年。
现在这张纸在她手里发沉,像揣着半块没化的冰——
她知道,老师不是不着急去高地,他只是把更急的事扛在了前面。
而那句“会绕去高地”,更像是在风雨里立下的桩,稳稳地扎在那里,等着某天和该遇见的人,在实验室的育苗棚前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