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分派下去,储藏室里顿时充满了压抑而快速的动静。
每一次拖拽重物的摩擦声,都像是刮在神经上的锉刀。
灰尘从堆叠的家具缝隙中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下狂乱飞舞。
祝一宁走到被木板封住大半的气窗边,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丝缝隙。
浓雾依旧,死寂而诡谲,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灰白色巨口。
但她仿佛能感觉到,在雾气的后面,在那片模糊的废墟与阴影之中,有几双甚至更多双贪婪而耐心的眼睛,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死死地锁定着这栋已然暴露的小楼。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呼吸艰难。
他们就在外面,等着我们松懈,或者等着召集更多人。她转过身,声音如同在寒冰中淬炼过的钢铁,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另外两人的心弦上。
在我们想到破局的办法之前,守住这里,就是守住我们唯一的生机。这扇门后面,不只是我们三个人,是我们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行动是最好的镇静剂。
安在璇猛地擦了一把脸,掌心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弱的刺痛感,试图将翻涌的情绪和胃里残余的不适强行压下。
她踉跄着跟上祝一宁的脚步,走向那个狭窄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储藏室。
每一步都感觉双腿像是灌了铅,白天的杀戮场景如同噩梦的碎片,不时在她眼前闪现。
祝星涵则默默地将擦拭干净的木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动作一丝不苟,近乎一种仪式。
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迈着沉默而坚定的步子,也加入了搬运的行列。
她那过分安静的样子,比哭泣更让人心疼。
废弃的发电机残骸是最沉的东西,冰冷的钢铁外壳上凝结着油污和锈迹。
两个女人加上一个孩子,用尽全身力气,肩膀死死抵住那沉重的负担,才能一寸寸地将其挪动。
钢铁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欲聋的噪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每一次声响都让她们的心脏揪紧,动作不约而同地停滞,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
只有微风的呜咽,以及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来自地狱缝隙的呻吟,像冰冷的蛛丝,持续从门缝里钻进来,缠绕着她们的听觉神经。
“继续。”祝一宁低声道,额角的汗水滑落,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安在璇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肉里,直至尝到一丝清晰的腥甜在舌尖弥漫开来。
这细微而真实的疼痛像一针强效的清醒剂,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将残存的恐慌和恶心狠狠压了下去,转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蛮力。
她不再犹豫,低吼一声,将全身的重量和重新凝聚起来的力量都抵在冰冷的发电机外壳上,之前那无法抑制的手臂颤抖竟奇迹般地停止了。
此刻,她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累赘,而是推动这求生之轮的一份子。
三人合力,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紧贴皮肤,冰冷又黏腻。
沉重的障碍物终于在一阵更为粗粝的摩擦声中,被挪到了最理想的位置,与其它柜子、木箱一起,交错着垒起了一道坚实而丑陋的屏障,仿佛一个绝望者用杂物筑起的坟墓。
直到那扇见证了生死搏杀的木门被彻底堵死,连一丝微弱的光线缝隙都几乎看不见,她们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精疲力尽地停下,靠着冰冷的墙壁或障碍物,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浑浊不堪的空气。
紧接着是气窗。
这曾是室内唯一能与外界交换光明的通道,如今却必须被彻底封死。
祝一宁负责钉木板,她挑选着长度合适的厚实木板,动作迅速而精准。
祝星涵像个小助手,默不作声地递上钉子,眼神专注。
安在璇则强撑着疲惫,将整个身体贴在冰冷的门板边缘,耳朵紧紧贴合,最大限度地扩展听觉,警惕地监听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锤子敲击钉子的闷响,每一次响起,都像直接敲打在安在璇的心脏上,让她随之紧缩。
她仿佛能想象到,这声音在死寂的雾中会传出多远,又会引来多少不怀好意的窥探。
就在最后一块木板即将被锤死,彻底隔绝内外时,新的声音出现了。
不是风声,不是垂死者的呻吟,是清晰的、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谨慎而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在门外不远处停下。
安在璇的心脏猛地一跳,急忙向祝一宁打出手势。
祝一宁瞬间停下动作,锤子无声地放在脚边,手已经端起了靠在墙角的复合弩,眼神锐利如鹰。
安在璇自己也攥紧了那根冰冷的钢钎,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祝星涵像一头感知到危险的小兽,敏捷而无声地隐入角落杂物的更深层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
“里面的朋友,”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响起,语调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刚才动静不小啊?没受伤吧?我们路过,只想换点吃的,价格好商量。
祝一宁与安在璇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意思是:按计划行事。
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变得苍老、虚弱,充满了惊惶和无助,与刚才那个冷静果决的指挥官判若两人。
“谁……谁在外面?你们快走吧!刚才来了一伙凶人,砸门撬锁的,非要找什么‘祝专员’,把我们都吓死了!我们就是普通躲难的,女人和孩子,哪认识什么专员啊!”
门外的声音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咀嚼这番话的真伪。
“……祝专员?没听过。我们不管什么专员,只要食物,水也行。”
“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祝一宁的声音适时地带上了一丝哭腔和绝望的颤抖。
“那帮杀千刀的也说是找专员,是隔壁那个老婶子告诉他们这屋有人的!天知道那老虔婆跟我们有什么仇怨,非要这样害我们!你们行行好,去别处看看吧,这屋里真的什么值得你们动手的东西都没有了!再逼我们……我们就……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最后一句,她喊得声嘶力竭,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
这番表演天衣无缝,将一个受尽惊吓、资源匮乏又被迫豁出性命的幸存者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门外的低语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急促,似乎起了些争执。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声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行,我们走。隔壁老婶子是吧?记住了。”
脚步声响起,这次是逐渐远离,最终融入了浓雾的死寂之中。
直到确认外面彻底没了动静,又屏息等待了漫长的几分钟,祝一宁才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
安在璇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
但她的眼神里,除了劫后余生的恍惚,却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靠自己争取来的光亮。
“他们……信了?”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喘息后的沙哑。
“暂时。”祝一宁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擦去汗水和血污的混合物,露出底下疲惫却依旧清醒的眉眼,“但他们记住了‘隔壁老婶子’,这盆脏水泼出去,至少能搅浑水,给我们争取到一点宝贵的时间。”
她走到角落,拿出那台珍贵的手摇充电收音机,金属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她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摇动手柄,齿轮啮合的细微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她调到记忆中几个官方可能仍在使用的紧急广播频段,将音量调到最小,贴近耳边。
只有电流无意义的、永恒的沙沙声。
一遍,两遍,三遍……她固执地重复着扫描的动作,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虚无。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这持续而冷漠的寂静中,一点点微弱下去,最终彻底熄灭。
最终,祝一宁沉默地关掉了收音机,将其轻轻放在一旁,她的脸色在阴影中显得异常凝重,仿佛戴上了一张石刻的面具。
“看来,”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到另外两人耳中,“我们不能指望任何救援了。从今往后,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深夜,万物沉寂,轮到安在璇值守。
她紧握着那根已经沾染了她掌心温度和汗水的钢钎,像握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木板上,努力集中精神,试图从一片死寂中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属于这里的细微声响。
极度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不断冲击着她的意识防线,眼皮重若千斤,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黑暗中,白天祝一宁染血却无比坚定的脸庞,祝星涵那稚嫩却同样承载了重压的沉稳眼神,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几乎要涣散的意志。
她必须站起来。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在储藏室更里面一些,用杂物勉强隔出的狭窄空间里,祝星涵蜷缩在薄薄的毯子上,陷入了并不安稳的睡眠。
她在睡梦中不时抽搐一下,眉头紧锁,嘴里发出模糊而不连贯的呓语。
祝一宁坐在她身边,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乎其微的夜光,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脊。
她的眼神复杂难明,里面交织着深沉的、属于母亲的心疼与怜爱,以及冰冷的、属于战士的决绝与刚毅。
她俯身,再次清点着那三个随时准备背起的应急背包,食物、水、药品、工具……一一确认。
最后,她的目光越过背包,落在了角落里那桶透明的饮用水上。
水位线已经降到了一个危险的高度,清晰地标示着所剩无几的现实。
天快亮时,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木板的缝隙,给黑暗的储藏室带来一丝暧昧的轮廓。
祝一宁无声地起身,接替了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精力的安在璇。
就在安在璇的意识即将被睡梦彻底俘获,沉入混沌的边界时,她听到祝一宁用那特有的、即使在陈述最残酷事实时也依旧冷静得近乎冰冷的声音,低低地、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困倦,让她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彻底清醒:
“水只剩不到三天量了。我们必须在渴死之前,找到新的水源。”
新的,更具体、更迫在眉睫的绝望,如同窗外那挥之不去的浓雾,更加深沉、更加窒息地笼罩下来,渗入这方狭小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们的堡垒暂时安全,抵御着外部的威胁,却正在从内部,悄然变成一座即将干涸致死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