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驻地像一台被强行唤醒的机器,每个齿轮都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祝一宁和安在璇刚眯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楼下的动静吵醒。
她索性起床,冰冷的空气激得她手指微微一颤,但她手下不停,快速而利落地收拾好自己,走到窗边,掀起厚窗帘。
楼下正在大规模、高强度地推进清理工作。
铁镐凿击冰面的声音密集如雨,手推车的轮子在冰面上碾出刺耳的摩擦声,不时还有人滑倒磕伤。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祝一宁同志,所有医疗辅助人员,九点前到岗!”门外走廊里传来夏佗沙哑却有力的喊声。
这鬼天气,8点半的时候才天刚刚亮,9点钟到岗,很合理。
祝一宁快速收拾交代一番,赶紧去501、502室照顾那些伤员。
九点差五分,她推开501的门。
血腥味、消毒水味、还有伤员的呻吟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有的、属于战地医院的气息。
不大的房间,挤满了伤员,有士兵有军属,厕所的位置甚至还加了一个床位。
夏佗正在给三床换药,头也不抬:“祝一宁,记录昨晚至今的新增状况。老规矩,重点标记恶化的。”
“明白。”
祝一宁拿起记录板,从第一床开始。
一床,右臂骨折,昨晚发烧,今晨体温38.1c。
二床,头部外伤,意识清醒,自述头痛减轻。
三床……
她走到三床前时,顿了顿。
这是昨天送回来的那个年轻士兵。
他醒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神空荡荡的。左小腿的位置,被子下面塌陷下去一截。
“疼吗?”祝一宁轻声问。
士兵慢慢转过头,看了她几秒,摇摇头,又把头转回去。
祝一宁在记录本上写:三床,他处转送过来,术后第五日,生命体征稳定,情绪低落。需要心理关注。
四床是个新伤员,今天清冰队送来的。
冰块坍塌压到了左腿,开放性骨折,骨头碴子刺破皮肤露在外面,经过紧急处理后用夹板固定着。
这是今天祝一宁没有来之前的事。
他一直在低声呻吟,额头上全是冷汗。
“止痛药效力过了。”夏佗走过来,检查伤口,“没有感染迹象,但疼痛管理是大问题。我们今天能领到的镇痛剂只够三个人的量。”
“给他用吗?”祝一宁问。
夏佗沉默了几秒:“用。他是劳动力,腿好了还能干活。”
很现实的理由。
祝一宁记录下来,去药箱取了一支镇痛剂。
冰冷的安瓿瓶握在手里,她拇指抵住瓶口断裂处,干脆利落的一掰,“啪”一声轻响,玻璃断口平整。
这手法,干净得不像个半吊子。
注射时,伤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八点左右,早饭送来了。
医疗队的人员配额比普通岗位稍好一些,每人一个拳头大的红薯,一碗能看到几片菜叶的汤。
伤员则是统一配给:半碗红薯粥,一碗汤。
一名医护兵负责分发。
走到三床时,那个截肢的士兵摇摇头,表示不吃。
“不吃没力气恢复。”祝一宁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哪怕吃几口。”
士兵闭上眼睛。
她没再劝,走向下一床。
在资源有限的当下,每个人都有选择“不”的权利,但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十一点,夏佗召集医疗队几个人开短会。
“今天的工作重点。”他眼下的青黑更重了,但声音依然清晰,“第一,控制感染。我们领到了少量抗生素,必须精准使用。第二……”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做好分类评估。指挥中心要求我们每天上报‘可预期恢复劳动力’的人数。这个数字,会直接影响明天药品和食物的分配比例。”
房间里一片沉默。
一个年轻的医护兵忍不住问:“夏医生,这不就是……就是让我们决定谁有资格被全力救治吗?”
“是。”夏佗的回答很直接,“所以我们要更专业、更客观。用伤情数据说话,不要带个人感情。”
“可这……”医护兵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祝一宁低着头,在记录本上画着无意义的线条。
她知道夏佗说的是对的,但这个“对”字,像冰块一样硌在心里。
下午,祝一宁主动要求负责伤口换药,这活儿能让她忙碌起来,没时间去想那些无解的问题。
金属器械握在手里冰凉刺骨,她的指尖很快冻得发红,但操作起来却稳定精准。
揭开敷料、观察伤口、清创上药、包扎固定,一套流程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硬的熟练。
这种熟练,源于比眼前更残酷的过去。
第一个换药的是七床,腹部缝合伤口。
揭开纱布时,祝一宁屏住呼吸,伤口边缘有些发红,但没有脓液,愈合情况良好。
“恢复得不错。”她一边上药一边说。
伤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军官,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深:“多谢你们,等我好了,还能去清冰。”
“先养好伤。”
“养好了就去。”军官很固执,他下意识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似乎装着什么小物件,声音低了些:“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多挣点工时,他们就能多吃一口。”
祝一宁的手顿了顿,更轻柔地包扎。
她记起早上确实有一对母子在门口匆匆探望过他,女人眼神里的忧惧和孩子拽着衣角的小手还印在脑海里。
这一天,她换了八个伤员的药,处理了两个小伤口的拆线,协助夏佗做了两个清创。
每次操作后,夏佗都会检查,然后在她的工时记录上签字。
基础护理,技术操作,一项一项累加。
在这医疗队里,祝一宁是个半吊子,但比几个医疗兵好很多。
这“好”,不在于理论知识,而在于一种近乎本能的沉着和下手时的稳准。
前世在更匮乏、更野蛮的环境里硬淌过来的经验,磨掉了不必要的犹豫和恐惧。
她见惯了更糟的伤口、更简陋的处理、以及更多的死亡。
眼前的状况虽严峻,但至少还有秩序,还有药,还有夏佗这样的医生在努力维系着底线。
忙碌间隙,祝一宁靠在走廊墙上,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手里记录单上不断增长的数字,突然感到一阵荒谬。
这些数字,对应着食物,对应着生存权。
而她刚刚处理的那些伤口、那些疼痛、那些对活着的渴望,最后都被简化成了“工时”。
“累了吧?”夏佗走过来,递给她半块压缩饼干。
“谢谢。”祝一宁接过来,小口咬着,“夏医生,你以前……在军区医院工作吗?”
“嗯,五年。”夏佗也靠在墙上,闭上眼睛,“那时候我们想的是怎么把病人治好,现在想的是怎么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最可能活下来、并且活下来后还能贡献劳动力的人。”
“这不对。”
夏佗睁开眼睛,看着她,“都说医者看了太多人间疾苦心肠硬,但我心里也是难受的。但如果我们不这么做,连这点‘不对’的救治都没有了。”
祝一宁沉默着,把饼干咽了下去。
晚上的工作更紧张。
七点左右,又送来了四个新伤员,全是清冰作业时受伤的。
冰块坍塌、滑倒摔伤、工具误伤……高强度劳动和恶劣环境正在快速消耗人力。
501早就已经塞不下了,只能往502再次加塞。
祝一宁帮着搬运伤员,手碰到其中一个人的胳膊时,听到他压抑的吸气声。
“抱歉,弄疼你了。”
“没事……嘶……”
送到502安置好,祝一宁检查他的伤,右肩脱臼,已经复位但肿得厉害。
“你们清冰队……今天很多人受伤?”她一边冰敷一边问。
伤员苦笑着:“赶进度。指挥中心说,必须在三天内清出所有主干道,否则下一波灾害来了,全得埋里面。大家都在拼命。”
拼命。这个词在医疗队里,每天都以血淋淋的方式具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