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佗抱着明显轻了的箱子,推开了三号军官避险区五楼临时医疗点501的门。
暖气混合着消毒水、血液和伤口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死亡与希望拉锯战场的特有气息。
昏黄的应急灯光下,医疗兵薛小琴正在给三床更换点滴瓶,她的动作依然专业而稳定,只是眼下有深深的青黑。
墙角的温度计指向零下七摄氏度,并且汞柱还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态下滑。
“药拿到了。”夏佗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上了细微的颤音,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薛小琴正在呵着气,徒劳地试图让冻僵的手指灵活些,以便给三床更换即将冻结的点滴瓶。
她转过头,眼里的疲惫在看见箱子时亮了一瞬。
她走过来,伸手接过箱子,手臂下意识地一沉。
她的目光从箱子移到夏佗脸上,又扫过他身后帽檐结满白霜的祝一宁和张小川。
没有人说话,但凝结的空气里,疑问如同冰晶般清晰可辨。
“路上遇到了老赵,分在临时安置区的赵医生。”夏佗穿上不甚干净的白大褂,“你先清点一下。”
薛小琴的手指在冰冷的箱盖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平稳地打开搭扣。
她快速计算着剩余的物资还能支撑多久,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伤员的代谢和感染风险都在变化。
她开始清点。
强效抗生素少两支,缝合线少一包,碘伏少三瓶,保温敷料少……一半!
保温敷料,是低温环境里,重伤员维持体温的必需品。
夏佗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在冰冷空气的刺激下更红了。
“四床今天怎么样?”他直接问。
“体温下午开始攀升,三十八度七。伤口周围的皮肤温度比中心还低,末梢循环很差。”
薛小琴报告的声音很专业,但带着沉重的忧虑,“原计划今晚用的强效抗生素和加强保温——”
“用普通抗生素,物理降温调整到两小时一次。保温……用我们备用的锡纸和棉垫,多层包裹,重点保核心体温。”
夏佗的决策快而果断,仿佛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但他走向四床隔帘时,脚步在地面薄冰上微微打滑,暴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
四床的男人在微微发抖。
病房窗户的缝隙不断渗入寒气,在内侧玻璃上结出越来越厚的霜花。
夏佗掀开隔帘带进的冷风让男人瑟缩了一下。
“夏医生……冷……”男人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夏佗戴上手套——胶质在低温下变得僵硬。他检查腹部伤口,敷料边缘已经冻得发硬。
揭开时,他发现伤口周围的肉芽组织颜色暗淡,生长近乎停滞。
低温严重影响了愈合能力。
腿部伤口的情况更糟。
没有明显的化脓,细菌在极端低温下活动也减弱了,但组织的自愈能力几乎归零。
这是一场与低温的消耗战,伤员的身体正在被缓慢冻结。
“小琴,把生理盐水在怀里暖一下再拿过来。”夏佗吩咐,他不敢用冰冷的液体直接冲洗伤口。
重新包扎时,他动用了从箱底翻出的最后一点备用锡纸和加厚棉垫,将伤员的躯干和伤腿像保护精密仪器一样层层包裹。
每一层保温材料的减少,都意味着守夜人需要更频繁地检查、更精心地维护这脆弱的温度平衡。
“今晚会给你用另一种药,”夏佗说,声音因长时间在低温中说话而有些沙哑。
“效果差不多,关键是你自己,要集中所有的能量用来维持体温和对抗感染。冷,也必须尽量吃东西。”
男人艰难地点头,睫毛上凝着细微的冰晶。
——
凌晨两点,温度计突破了零下十一度。
风雪狂啸,仿佛要撕碎整栋建筑。
楼体在寒冷中发出不祥的“嘎吱”声,像是金属和混凝土都在收缩、碎裂。
夏佗坐在两张病床之间。
他没穿大衣,因为大衣盖在了四床的被子上面。
他背挺得笔直,但嘴唇有些发紫。
他手里拿着病历,却没有写一个字,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四床的呼吸声和温度监测上。
张小川从薄得几乎无用的睡袋里钻出来,呼出的白雾浓得化不开。
他走到夏佗身边,倒出半杯尚存余温的水,那水温在室内也很快会降到冰点。
“夏医生,你得保重自己。”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以免惊醒刚睡着的三床,“如果你倒下了,这里所有人……”
“我没事。”夏佗接过水,小心地抿了一口,让那一点点暖意缓缓流下喉咙,“低温会让新陈代谢变慢,同样的食物配额,能撑更久。”
他竟然试图用医学知识来解释自己的“节能状态”。
张小川看着他被冻得青白的侧脸,突然说:“这温度好像在变低,这样不行,我们得想个办法保障这里的温度。”
夏佗握杯子的手紧了紧,塑料杯发出轻微的“嘎啦”声。“知道了。”
他沉默了几秒,“天亮后,你带人去看看能不能领一些可燃的物资,我们得准备自己烧点东西取暖了。”
“那烟雾和明火……”
“在确保通风和安全的前提下。生存是第一医疗原则。”夏佗的声音冰冷如铁,“如果伤员因为失温而死,那一切治疗都毫无意义。”
——
凌晨四点,四床的体温还是攀升到了三十九度。
危险的高烧与极寒的环境形成致命的矛盾:需要散热,但更怕失温。
夏佗和张小川以及薛小琴再次投入战斗。
至于祝一宁,人家本来就不是军医或者医疗兵,来帮忙也是因为夏佗的请求。
所以有他们值夜班之后,祝一宁就回自己家了,毕竟人家还有孩子需要照顾。
物理降温只能用略微低于体温的温水,小心翼翼,不敢大面积擦拭。
用药更加谨慎,因为药物在低温下代谢异常,副作用难以预料。
五点半,天色依旧漆黑如墨。
体温终于开始回落,但回落的速度慢得折磨人。
当读数艰难地降到三十八度时,夏佗感到自己因长时间紧张和寒冷而僵硬的肩膀传来刺痛。
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冷,仿佛沉淀了下来,凝固在每一寸空气里。
温度计:零下十六度。
“暂时稳住了。”薛小琴的声音带着脱力后的微颤,她看着夏佗几乎失去血色的脸,“你得去暖和一下,哪怕十分钟。你的手刚才在发抖,我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