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十分钟”在加倍漫长和寒冷中度过。
轮到祝一宁报数时,她的声音适时地带上了颤抖,气息听起来有些不稳:“祝一宁……旁边薛护士,手很冰。”
她刻意控制着颤抖的幅度,让自己听起来更像是被冻得难以自持,而不是伪装。
实则她衣服内侧贴着好几片早就准备好的暖宝宝,此刻正持续散发着微弱但关键的热量。
她也不想这样,但这医疗点实在物资紧缺得很,她一个连临时工都算不上的半吊子帮忙的人,首先要保障自己在这样的低温环境下不被冻死!
说实话,如果明天这里物资还是这么紧缺,连取暖的木材都没有,那么她会考虑不再留下来,毕竟星涵还小,需要她照顾。
“减少说话,保存热量。”夏佗简短地指示,随即转向伤员的方向,声音提高了一些,“四床?三床?能听见我声音吗?动一下手指或者哼一声。”
黑暗里传来四床一声模糊的、带着痰音的“呃……”,三床则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算是回应。
生命尚存,但维系的力量正在被寒冷飞速抽走。
夏佗的心沉了沉。
这边只有三个人,一个半吊子,一个护士,加上他自己这个必须统筹全局的医生。
他必须做出最严苛的分配。
他开始挪动,让自己背靠冰冷的墙壁,坐在两个重伤员之间最狭窄的空隙里,用手不时给对方摩擦生热。
夏佗的声音因骤然失温而有些发紧,但依旧稳定,“薛小琴和祝一宁靠近点,互相搓揉手臂和后背,重点活动大关节,缓慢,但必须持续。”
祝一宁立刻应道:“明白!”她靠向薛小琴,黑暗中准确地握住了对方冰冷僵硬的手,开始用力而规律地搓揉。
借着这个接触,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薛小琴的手冷得像冰,和自己掌心因暖宝宝而保持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认知让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反而更用力了。
有些事自己做不到,但不代表自己不佩服能做到的人。
——
与此同时,隔壁502室。
火堆熄灭后,每个伤员都裹着所有能找到的东西,但依然在不可抑制地发抖。
此刻,王国手里的医疗知识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黑暗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念头在王国民脑子里疯狂生长。
“听着,”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异常清晰,“我们必须拼床。把所有单人床拼成大通铺,所有人挤在一起睡。”
这话像颗炸弹。
“什么?拼床?”邹平第一个反对,“王哥,这不行!伤口会压到,容易感染,万一谁半夜……”
“万一谁半夜失温死了,就不用担心感染了。”王国打断他,声音冷硬如铁,“邹平,我问你,是感染风险大,还是冻死风险大?”
“这……”邹平语塞。
张小川也迟疑道:“王哥,这法子……太野了,夏医生那边肯定不会同意。”
“夏医生在501,顾着两个重伤员。”王国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这里我说了算,我负责。张小川,你摸一下自己现在心跳多少?手脚还有没有知觉?”
张小川沉默地感受了一下。
心跳快得吓人,手指尖已经麻木了。他不得不承认,王国的办法……是可行的。
“特殊情况,特殊办法。”
王国继续道,语气稍微缓和,但更坚定,“我们现在不是在医院,是在阎王殿门口打转。只要能活着熬过今晚,伤口感染我们可以天亮再处理。要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牙齿打颤的声音。
邹平挣扎着:“可是……”
“没有可是!”王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听我命令:张小川,你去把床往客厅背风方向推!邹平,你和我也帮忙!其他人,能动弹的帮忙挪自己,不能动的喊一声,我们过来搬你!”
张小川咬了咬牙。
是啊,命都快没了,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只要能活下来!
“干了!”他低吼一声,摸索着朝东头走去。
邹平也不再说话,黑暗中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和摸索的动静。
“一、二、三!抬起来!”王国低喝。
床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往这边靠!对,人挨人,别留缝!邹平,你那边压紧了!”
中间夹杂着张小川的闷哼和某个轻伤员因为挪动牵扯伤口的痛呼。
“忍着点!不想死就配合!”王国毫不留情地命令。
痛苦的声音被强行压了下去。
——
501室里,薛小琴听到动静,不安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黑暗中,祝一宁沉默地听了片刻,那些拖拽、拼接和人体挤压的声音,勾勒出一幅清晰的画面。
“他们在拼床。”她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事实判断,“把几张单人床拼成大通铺,所有人挤在一起,用最直接的集体体温对抗失温。”
薛小琴倒吸一口凉气:“这太乱来了!伤口挤压、感染、万一有人突发状况……”
“在失温面前,这些都是可以承受的风险。”
夏佗打断她,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他们那边轻伤员为主,能动。抱团取暖是当前条件下,生存概率最高的选择。”
他没有说下去的后半句是:而我们这边,做不到。重伤员无法移动,他们只能用更“专业”的方式,去进行一场希望渺茫的精密守护。
——
502室的拼床工程在黑暗中艰难完成。
十多个病人的单人床被拼在一起,形成一个勉强容纳所有人的大通铺。
再加上王国、邹平、张小川,紧密地挤在一起。
起初是混乱和不适。
胳膊压着胳膊,腿挤着腿,有人伤口被碰到,发出压抑的呻吟。
冰冷的身体互相接触,并没有立即带来温暖,反而像冰块撞在一起。
“都别乱动!”王国低吼,“保持姿势!深呼吸!体温需要时间传递!”
渐渐地,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冰冷的皮肤接触面开始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那是人体核心温度通过最直接的传导,开始对抗体表的严寒。
呼吸在狭小空间里变得潮湿,凝结在彼此的脸侧、肩头。
热量开始以最原始的方式聚集。
最中间的位置最暖和,王国把两个体温最低、发抖最厉害的轻伤员安排在中间。
张小川和邹平这两个身体最好的,则主动睡在最外侧,用身体为内侧的人挡住更多寒气。
这是一种毫无美感、甚至有些狼狈的求生姿态。
但在这绝对黑暗和严寒中,它形成了一种微小却稳定的热源。
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牙齿打颤的频率明显降低。
没有人说话。
但在紧密的肢体接触中,一种无声的支撑在传递。
知道身边有人,知道大家在一起对抗,这本身就能驱散一部分绝望。
王国躺在最外侧,感受着身后传来的、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集体体温,心中那块压着的石头终于松了一点点。
他赌对了。
——
501室里,隔壁的喧闹声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密集的窸窣声和交织在一起的粗重呼吸。
那声音本身没有温度,却仿佛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也传递过来一丝“我们正在共同对抗”的微妙支撑感。
或许是被这隔壁的动静所影响,或许是祝一宁持续搓揉带来的微弱血液循环,薛小琴感觉自己的手指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知觉。
她和祝一宁靠得更紧,互相依偎着,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
她并不知道,祝一宁身上正散发着比她想象中更多的暖意。
“不能睡。”夏佗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沙哑低沉,他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流失热量,“估算时间。”
黑暗扭曲了时间感。
似乎过了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祝一宁才开口,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有些“发抖”,但比薛小琴要稳一些:“可能……又过了十五分钟?或者更久?”
“好。继续。”夏佗没有纠结具体分钟,维持节奏和意识清醒才是关键,“轮流说话,保持思维活跃,从我开始。”
他没有背诵复杂的医学原理,而是开始讲一个很久以前在边疆哨所处理严重冻伤病例的经历,细节到如何用雪搓揉复温,如何在缺乏药品时处理冻疮。
他是在传授经验,也是在用讲述对抗自己逐渐麻木的意识。
接下来是祝一宁。
她讲的是荒野知识,说起自己曾在极寒地区旅行时,当地人是如何利用动物皮毛、如何搭建雪屋保命的种种见闻,有些方法听起来近乎原始,却充满了在绝境中榨取每一分生存可能性的智慧。
说完这些,她在黑暗中几不可闻地停顿了一下,心底无声地补充了一句:这些,都是她前世在一次次生死绝境中,用鲜血和教训换来的宝贵经验。
薛小琴则开始反复背诵那几个危重伤员正在使用的药物的名字、剂量和给药间隔。
每一个数字都念得极其清晰,仿佛在黑暗中描绘一幅看不见的用药图谱,这是她作为护士,在无能为力时,所能进行的最后的、仪式般的坚守。
——
501临时医疗点,是三个守护者在知识、经验和沉重责任的支撑下,进行的精密而孤独的守望。
502室里,是一群伤兵在最原始的生存本能、集体力量和一位老兵破釜沉舟的决断下,进行的紧密而喧闹的求生。
楼外,风雪的咆哮声似乎又猛烈了一些,像是对楼内这点顽强生命火光的愤怒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