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斯库中将的“投诚”与第一步兵团的试点改革，如同在罗马尼亚陆军这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深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或者说波浪，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以国防大臣格奥尔基·布勒蒂亚努公爵和总参谋长拉杜·约内斯库上将为核心的保守派集团，再也无法安然稳坐。他们原本以为，王储的“小打小闹”仅限于那支不足为虑的近卫连，一旦触及陆军的主体，必然会因资源、传统和根深蒂固的利益格局而碰得头破血流。然而，“王储-98”式步枪的优异性能是实实在在的，马林斯库这样一位并非王储嫡系、甚至此前还持观望态度的实力派将领的转向，更是敲响了警钟。
继续无视或公开反对，已经不合时宜。王储手握国王的背书、先进武器的产能、近卫连的成功范本，如今又获得了部分一线部队指挥官的支持，势头正盛。但若要他们全盘接受王储那套看似激进的改革方案，放弃手中掌握的装备采购、人事任命乃至战术思想的制定权，更是绝无可能。
于是，一场博弈在所难免。而博弈的核心，并非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是寻求一种暂时的、彼此都能接受的平衡——妥协。
首先发难的，并非埃德尔，而是保守派内部自己。在布勒蒂亚努公爵主持的一次非正式核心圈会议上，分歧公开化了。
“马林斯库这是背叛！他向那个毛头小子低头，把我们陆军的脸都丢尽了！”一位与布勒蒂亚努关系密切的炮兵总监怒气冲冲地吼道，他的部门正因王储引入的新式轻型火炮和迫击炮而面临采购预算被挤压的风险。
“冷静点，弗拉基米尔。”约内斯库总参谋长的声音显得更为沉稳，但眉头紧锁，“马林斯库不是傻瓜。他看到了那支步枪，也看到了近卫连的战斗力。我们不能再简单地用‘胡闹’来评价王储所做的一切。士兵手里的家伙更好用，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但那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多少东西？”另一位负责后勤的将军忧心忡忡，“整个采购体系，从柏林、维也纳到我们自己的关系网络，都会被颠覆！还有战术，我们奉行了半个世纪的操典，难道要因为一个年轻人的奇思妙想就全部推翻？”
布勒蒂亚努公爵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红木桌面。他是老牌贵族的代表，其家族利益与传统的军事采购和土地庄园经济深度捆绑。埃德尔的改革，无论是军事上的还是更早的土地政策萌芽，都直接威胁到了他的根基。但他更是一个精明的政客，懂得审时度势。
“诸位，”布勒蒂亚努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安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马林斯库的行动告诉我们，王储的‘病毒’已经开始在军队内部扩散。强行阻止，只会让我们显得顽固不化，甚至可能将更多像马林斯库这样的中间派推向王储一边。国王陛下的态度，你们是清楚的。”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说道：“我们需要的，不是对抗，是‘管理’。管理这场变革，将其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确保我们的核心利益不受损害。”
“如何管理？”约内斯库问道。
“谈判。妥协。”布勒蒂亚努吐出两个词，“我们可以同意王储在有限的范围内推行他的新式训练，甚至可以允许他主导部分部队的轻武器换装。但是，必须有所交换。”
“交换什么？”
“话语权。”布勒蒂亚努目光锐利，“他想要改革军队，可以。但军队不是他一个人的玩具。重大装备采购，尤其是重炮、海军舰艇、以及未来可能涉及的更大项目，必须经过陆军部和总参谋部的联合审核。他的人可以进入训练部门，但中高级军官的晋升与任命，必须尊重现有的程序和我们的意见。最重要的是，战术条令的最终解释权和颁布权，必须掌握在总参谋部手中。”
这是一套典型的政治交换方案：以允许对方在局部领域进行实验为代价，换取在更宏观、更具战略意义的领域维持控制力。他们打算将埃德尔的改革圈定在“步兵轻武器和连排级战术”这个相对狭窄的范围内，而将战争的大脑和重型躯干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王储会同意吗？他看起来野心不小。”约内斯库表示疑虑。
“他必须同意。”布勒蒂亚努冷笑一声，“他没有足够的人手和威望去接管整个陆军。全面对抗，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是一个他能看到实际进展，而我们能保住根本的方案。除非，他想要的不是强军，而是彻底的夺权。”
很快，通过隐秘的渠道，布勒蒂亚努公爵希望“谈一谈”的信息，传递到了埃德尔的耳中。
埃德尔对此并不意外。他从未幻想过能一帆风顺、毫无阻力地完成对陆军的改造。保守派的反弹是必然的，而对方主动寻求谈判，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说明他们承认了现状，并感到了压力。
在王宫的书房里，埃德尔与他的核心幕僚——包括从德国学成归来的军事顾问冯·克劳斯少校、负责军工生产的米哈伊·安东内斯库以及情报负责人亚历山德鲁——进行了深入的商讨。
“这是一个陷阱，殿下！”年轻的安东内斯库显得有些激动，“他们想用一两个团的训练权，锁死我们进一步改革的道路。一旦我们接受了这个框架，再想触动炮兵、骑兵或者指挥体系，就会难上加难。”
冯·克劳斯少校则更为冷静：“从军事角度看，能获得两个主力步兵团的实验权，并主导轻武器换装，已经是巨大的突破。这等于在旧军队的堡垒中建立了两个前进基地。我们可以在这里完善我们的战术体系，培养忠于新思想的军官和士官。至于更大的权力……殿下，恕我直言，以我们目前的基础，确实难以一口吞下。”
亚历山德鲁提供了情报支持：“根据我们的消息，布勒蒂亚努公爵和约内斯库总参谋长内部也有分歧。部分更年轻的、或者不那么核心的将领，对我们的改革持同情甚至支持态度。如果谈判破裂导致公开对立，可能会迫使这些人重新站队，不利于我们争取更广泛的支持。”
埃德尔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罗马尼亚的疆域。他深知，改革如同行军，需要节奏，有时需要疾驰，有时则需要缓行。当前阶段，他的核心目标是让新式武器和战术思想落地生根，证明其价值，从而赢得军心。与保守派的全面冲突，不仅会消耗他宝贵的政治资本，也可能延误军队现代化的进程，甚至可能被外部虎视眈眈的列强所利用。
“他们想要用装备采购和人事任命的否决权，来换取对我们改革范围的限制。”埃德尔缓缓开口，“这确实是他们的核心利益所在。但是，他们低估了一点——思想的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我们可以同意他们的条件，暂时将改革重心放在步兵轻武器和基础战术层面。但是，在谈判中，我们必须明确，这两个试点团的训练和指挥，必须拥有高度的自主权，不受原有僵化条令的掣肘。同时，轻武器换装的进程和标准，必须由我们主导，他们可以监督，但不能无理阻挠。”
“殿下，这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在重武器和高级指挥体系上的 immediate influence（直接影响）。”安东内斯库提醒道。
“是暂时的放弃，不是永远的。”埃德尔纠正道，“当我们用这两个团，在未来的演习甚至真实的冲突中，展现出压倒性的战斗力时，当士兵和底层军官都用脚投票，拥护新的训练和装备时，所谓的否决权，还会那么牢固吗？潮流一旦形成，就不是几道堤坝能够完全阻挡的。”
他看向冯·克劳斯：“少校，将我们的精英教官集中起来，务必把这两个试点团，打造成真正的王牌，成为整个陆军都为之侧目和羡慕的存在。”
“是，殿下！”
“亚历山德鲁，加强对军方内部动向的监控，尤其是那些态度摇摆的中间派，我们要争取他们。”
“明白。”
“米哈伊，兵工厂要开足马力，确保‘王储-98’的产量和质量，这是我们的底气。”
“绝不会让您失望！”
埃德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妥协，不是退缩，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更有效地前进。这场与陆军保守派的谈判，将是他政治生涯中重要的一课。他既要展现出足够的实力和决心，迫使对方坐下来谈，又要表现出必要的灵活性和务实态度，以达成现阶段最有利的协议。
罗马尼亚军队现代化的齿轮，在经历了初期的阻滞后，即将以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方式，重新开始转动。而这一切，都系于即将到来的那场谈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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