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仞绝壁之上,栈道正在一点点向前延伸。修路人都是当地山民,他们赤膊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汗珠顺着脊梁骨滚落,砸在脚下的岩石上,瞬间蒸发。最险处需腰系麻绳悬在半空,钢钎凿岩时火星溅在脸上,他们连眼都不眨一下。山风像刀子般刮过,卷着碎石呼啸而过,稍不留神就可能坠入深渊。
栈道所用的木料全靠人力背运,山民们背着百斤重的横梁,踩着仅容半足的石阶向上攀爬,每一步都稳如磐石。午饭就在工地解决,山泉就着糙面馒头,有时运气好能抓到几只山鸡,烤得焦香四溢,算是难得的荤腥。夜里他们睡在山洞里,篝火噼啪作响,映着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脸。
有个年轻山民第一次参与修栈道时,吓得腿肚子直打颤,老把式拍着他的肩膀说:莫怕,脚下是生你养你的山,它不会亏待咱。三个月后,年轻人也能像老把式一样,在绝壁上如履平地。
这栈道修了整整三年,期间有人摔断了腿,有人被落石砸伤了头,但没人退缩。当最后一块木板铺就时,山民们站在栈道尽头,望着脚下云雾缭绕的山谷,忍不住放声高歌。那歌声粗犷而豪迈,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他其实很普通,丢在人堆里不会被多看两眼。可我总在独处时感到一种微妙的空缺,像手机信号突然弱下去两格,wi-Fi图标旁跳出灰色感叹号。不是想念他具体的某句话或某个表情,而是习惯了他存在的那个能量场突然消失了——就像拔掉正在充电的数据线,身体里某个隐形的接口还保持着咬合的姿势,指尖残留着微弱的电流感。
晾衣服时会多夹一个晾衣夹,走到阳台才发现衣架上只有我的裙子在晃。煮咖啡时手一抖,糖罐里的方糖滚到地上,弯腰去捡的瞬间,突然想起他总笑我是人形碎糖机。这些碎片式的想起从来不由大脑控制,更像是某种生物本能,就像潮汐会记得月亮的位置。
地铁进站时气流掀动裙角,我下意识攥紧扶手,那是他以前总提醒我小心的动作。其实他的手掌温度早就从我的手腕散去了,但神经末梢还固执地保留着触电般的记忆。便利店的关东煮冒着白汽,我盯着那锅咕嘟冒泡的汤,忽然明白所谓想念,不过是两个磁场共振过的人,剥离后各自带着对方的磁感线,在漫长时光里持续释放微弱的电流声。右脚小趾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细针在皮肉里反复扎刺。我蜷在民宿木椅上,把脚搭在石阶边,看见那截趾头肿得发亮,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暗红的泥——是昨天在终南山南麓摔的那跤留下的印记。
前晚在城里喝多了,跟朋友打赌说要在日出前跑到太乙宫旧址。今早穿鞋时疼得龇牙咧嘴,但刚才在窗边看见山尖的云被风吹散,露出底下青黛色的山脊线,突然觉得这疼倒像个记号。
是昨天在南麓摔的那跤留下的。前晚在城里跟朋友喝多了,拍着桌子说要在日出前跑到太乙宫旧址,赌约是输了的人请全年的酒。凌晨三点就爬起来,揣着半瓶水往山里钻。露水把石阶浸得发滑,我穿的跑鞋底薄,踩在松动的碎石上时没稳住,整个人往右侧歪去,小趾狠狠撞在一块青石板的棱角上。当时只觉得一阵麻,爬起来继续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发现袜子湿了一片——是血渗出来了。
现在想想,那会儿真是疯了。可刚才坐在这儿,看山尖的云被风吹散,露出底下青黛色的山脊线,突然觉得这疼倒像个勋章。城里的日子像块浸了水的海绵,闷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踩在终南山的石头上时,才觉得脚底发沉——那是土地的重量,不是地铁里拥挤的人潮。
疼是真的疼,刚才试着蜷脚趾,疼得眼冒金星。但民宿老板娘端来的热茶冒着热气,远处山坳里传来几声鸟叫,脚趾的疼就成了这一切的注脚:证明我真的从钢筋水泥里逃出来过,哪怕只有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