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主事的口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云织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县衙那边尚无回音,锦绣坊的召唤又至。是福是祸?她无从揣测,但深知这或许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将小院诸事细细交代给日渐沉稳的小莲和感恩戴德的孙嫂子、钱嫂子后,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再次踏上了前往县城的路。
锦绣坊总号坐落在县城最繁华的街市,气派的青砖门楼,黑底金字的匾额,进出之人皆衣着光鲜,与寒镇那间破旧小院恍如两个世界。云织一身半旧棉裙,走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或好奇、或审视、甚至略带轻蔑的目光。她微微挺直了背脊,目光平视,步履从容地跟在引路伙计身后。
穿过前厅喧闹的铺面,来到后方一间安静雅致的书房。沈主事早已等候在此,见到云织,他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起身相迎:“云姑娘来了,快请坐。”态度比之前在小院时更为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
寒暄几句后,沈主事不再绕弯子,他从书案上拿起一小块布料,正是云织前几日送入县衙的“星河流光”星纹罗!云织的心微微一紧。
“姑娘可知,此物如今在何处?”沈主事指尖轻点那流光溢彩的布料,眼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光。
云织摇头,静待下文。
“在李县令的案头。”沈主事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叹,“不仅如此,县令夫人见了,亦是爱不释手,连赞此物‘非人间应有’。”他观察着云织的神色,继续道,“姑娘,你的机缘来了。县令大人虽未明言,但将此物置于案头,其意不言自明。这意味着,至少在咱们这县城地界,‘云织’这块招牌,算是立住了,而且,是入了贵人的眼。”
云织心中并无多少欢喜,反而更加警惕。入了贵人的眼,也意味着更受掣肘。她想起县令那句“先行送至衙内一观”,平静地问道:“沈主事今日唤我前来,想必不止是为了告知此事?”
沈主事哈哈一笑:“云姑娘是明白人。那我便直说了。”他神色一正,“有两件事。其一,锦绣坊希望与姑娘加深合作。不仅是定期收购‘星河流光’和‘星纹罗’,更希望姑娘能成为坊内的‘特供匠师’。坊内可提供更上乘的原料,更宽敞的工坊,甚至……可以帮助姑娘将家人接来县城安置,一切用度,均由坊内承担。姑娘只需专心钻研技艺,所出之作,冠以‘锦绣坊·云织’之名,所得利润,姑娘可占三成。”
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几乎是将她供养起来,给予最好的资源,换取她的人和技艺完全绑定在锦绣坊的战车上。若是寻常匠人,只怕早已感激涕零地应下。
云织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茶杯的杯壁。工坊、原料、安定的生活,这些都是她目前急需的。但“特供匠师”的名头,以及“锦绣坊·云织”的标识,却意味着她将失去自主权,她的技艺和创意将完全为锦绣坊服务,成为其锦上添花的一部分,而非独立的“云织”。这并非她想要的。
“那第二件事呢?”她抬起眼,不置可否,轻声问道。
沈主事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眼中反而掠过一丝赞赏。他沉吟片刻,声音更低了些:“这第二件事……与江南有关。”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熙攘的街市,“我们锦绣坊总号设在府城,与江南的织造行家素有往来。近日得知一个消息,江南织造局为筹备明年万寿节贡品,正广纳天下奇巧织物,不限出身,唯才是举。若能入选,不仅名利双收,更有可能得蒙天听,获赐‘皇商’之名号。”
江南织造局!万寿节贡品!皇商!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般在云织耳边炸响。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大舞台!超越一县一府,直抵天庭!若能抓住这个机会,“云织”二字,才能真正地名动天下,拥有足以让任何人、包括地方官吏都不得不重视的分量!
沈主事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坊内几位老师傅商议后,皆认为姑娘的‘星河流光’与‘星纹罗’独具一格,或有几分希望。只是……江南路远,织造局门槛极高,竞争之激烈,远超想象。坊内可尽力为姑娘争取一个荐举的名额,并提供一些盘缠和江南的人脉引荐。但此行凶吉难料,最终能否成功,全靠姑娘自身的技艺和造化了。”
是留在县城,接受锦绣坊的庇护,安稳却受制于人?还是远赴江南,投身于一场希望与风险并存的豪赌?
云织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小莲依赖的眼神,孙嫂子、钱嫂子期盼的目光,寒镇小院里那些承载着她们希望的染缸织机……以及,李县令案头那块布料所带来的无形压力。
她需要更大的力量,更需要……完全属于自己的名望与自由。
良久,云织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所有的犹豫与挣扎尽数褪去,只剩下如寒星般坚定的光芒。她站起身,向沈主事郑重一礼:
“云织,谢过沈主事与锦绣坊的厚爱与提携。特供匠师之事,关系重大,请容云织细细思量,并与家中人商议。至于江南之行……”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云织,愿往一搏!”
沈主事抚掌笑道:“好!有魄力!既然如此,坊内即刻着手准备荐书与路引。姑娘也需早作打算,安排好家中事宜。江南路远,这一去,至少需数月之久。”
离开锦绣坊,走在回程的路上,初春的风依旧料峭,却吹不散云织胸中激荡的热血与凝重。江南,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那里有她前世在文献中无数次神往的繁华与技艺巅峰,也有此生需要面对的未知挑战与险阻。
就在她思忖着如何对小莲她们开口,如何安排未来数月小院的生产与生计时,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幔小车与她擦肩而过,驶向锦绣坊的方向。车帘晃动间,云织无意中瞥见车内人的侧影,心头猛地一跳——那竟是多日未曾露面、在她手中吃了大亏的丰瑞祥二东家,陈荣!他此刻来锦绣坊,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