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并没有如众人期盼的那样直接结束。江沉那句“感谢你的时间”更像是一个冰冷的休止符，而非句号。徐逸在短暂的停顿后，并没有顺势离开，反而重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温文尔雅的微笑，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江总客气了。既然受聘为顾问，自然要尽责。”徐逸的目光扫过投影幕布上尚未关闭的“情感共鸣系统”架构图，“关于刚才提到的玩家负担与情感体验平衡问题，我还有一些具体的构想，或许可以趁着各位核心成员都在，再深入探讨一下？毕竟，《幻界》的野心不应止于技术标杆，更应在情感层面留下印记。”
他的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职责所在，又将议题拔高到了项目愿景的层面，让人难以拒绝。
江沉抬眸，深邃的目光与徐逸在空中无声碰撞。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昂贵的金属钢笔，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冷冽的审视感。会议室刚刚稍有回升的温度，再次骤降。
“请讲。”简单的两个字，听不出情绪，却像允许对手踏入决斗场的信号。
徐逸似乎早有准备，他示意助理重新调出一份更详尽的ppt，开始阐述：“我的核心理念是‘叙事驱动下的自愿沉浸’。我们不需要强迫玩家去‘肝’碎片，而是将情感线索巧妙地编织进现有的、玩家自愿参与的高质量内容中。比如，在击败具有深刻背景故事的精英敌人后，有概率掉落与其记忆相关的‘回响水晶’，玩家可以选择查看，深入了解敌人背后的悲欢，这本身是对游戏世界的丰富，而非负担。”
他的思路清晰，试图将情感收集转化为一种奖励性质的、可选择的深度体验。
然而，江沉几乎在他话音刚落时就提出了质疑，语气平静却针针见血：“概率掉落。这依然建立在随机性上。对于追求收集的玩家，这会是新的焦虑源；对于不在意故事的玩家，这依然是无效掉落。所谓的‘自愿’，在概率模型面前，可能只是一厢情愿。你的方案，本质是将情感体验‘彩票化’。”
“彩票化”三个字，带着淡淡的嘲讽，精准地击中了徐逸方案中可能存在的理想化缺陷。
徐逸的笑容未减，但眼神更凝练了几分：“那么，如果我们将‘回响水晶’与玩家在该场战斗中的表现评级挂钩呢？更精湛的操作、更短的用时、更低的损伤，可以获得更高概率甚至必掉对应水晶。将情感奖励与玩家的技巧和投入正向关联，变‘随机运气’为‘技巧验证’。”
这个调整显然经过思考，试图将情感收集与核心玩法技巧绑定。
“技巧验证？”江沉微微挑眉，指尖的钢笔停了下来，“这意味着我们将情感体验的门槛，与玩家的操作水平强行划等号。手残党、休闲玩家是否就活该被排除在完整的故事体验之外？《幻界》的目标用户画像，包含大量中轻度玩家。你的方案，是在人为制造玩家群体的割裂和挫败感。”
他再次将问题拉回到了最根本的用户数据和市场定位上，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基于庞大事实基础的、近乎冷酷的理性。
阮糖坐在下面，感觉空气稠密得像是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她看着投影幕布上那些精美的概念图和复杂的模型，耳朵里听着两个男人用冷静专业的语言，进行着不见硝烟却异常激烈的交锋。
江沉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离华丽的外衣，直指可能存在的逻辑漏洞和用户风险。他的质疑并非胡搅蛮缠，而是建立在扎实的数据和对玩家心理的深刻理解之上，让人无法轻易反驳。
而徐逸学长，则像一位耐心的建筑师，不断调整自己的蓝图，试图在江沉指出的险峻地势上，找到稳固的支点。他的应对不可谓不敏捷，思路不可谓不开阔，但在江沉那种近乎绝对理性的审视下，总是显得有些……理想化，有些难以落地。
两人言语往来，表面是在讨论游戏设计，但字里行间弥漫的那种互不相让、寸土必争的气息，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心悸。那不仅仅是观点的碰撞，更是气场、理念，甚至是某种隐晦的、关乎主导权的较量。
阮糖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像站在两块缓缓挤压的冰山缝隙中，随时可能被那无声的巨大压力碾碎。她为学长感到难堪，他的才华和努力在江沉冰冷的逻辑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同时，她又无法不被江沉那种掌控全局、洞悉本质的冰冷魅力所震慑，哪怕这种魅力此刻正带来无尽的压力。
她甚至能感觉到，两人争论的焦点，那个“情感共鸣系统”，仿佛变成了一个象征。徐逸试图为她（或者说为玩家）构建一个更丰富、更感性的体验世界；而江沉则固执地守卫着某种由数据和理性构筑的秩序，警惕任何可能破坏这份“可控性”的变量。
“江总担忧的玩家挫败感，我们可以通过保底机制和替代性叙事渠道（如Npc对话、场景细节）来缓解。”徐逸的语速稍稍加快，显然也感受到了压力，“但我认为，适度的挑战感和与之对应的稀缺性情感回报，正是提升玩家黏性和成就感的关键。完全平滑的、无门槛的馈赠，反而会削弱情感的珍贵性。”
“珍贵性？”江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更具压迫感的姿势，“徐先生，游戏的商业成功，首先建立在尽可能广泛的用户基数和良好的基础体验上。‘珍贵的情感’若以牺牲部分玩家的基础体验为代价，那就是本末倒置。在我看来，你倡导的‘情感深度’，更像是一种服务于核心玩家的‘精英叙事’，这与《幻界》面向大众的定位存在根本矛盾。”
“精英叙事”四个字，像一记重锤，几乎给徐逸的方案定了性。
徐逸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松开了一丝领带，试图保持语气平稳：“江总，我不认为追求情感深度就必然等于‘精英化’。我们可以设计梯度，让不同层次的玩家都能获得符合其投入的回报……”
“梯度管理意味着更复杂的系统，更多的开发资源，和更高的测试维护成本。”江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冰冷地刺向徐逸，“在有限的开发周期和预算内，我们必须做出最有效率、风险最低的选择。浪漫的构想，需要现实的骨架支撑。否则，只是空中楼阁。”
“空中楼阁……”
最后这四个字，为这场漫长的针锋相对画上了一个充满否定意味的句点。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没有人敢出声。主美低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策划组长额头冒汗。谁都看得出，江总今天的态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的技术争论范畴。
徐逸沉默了片刻，他收起了投影笔，脸上的温文尔雅褪去，换上了一种属于专业人士的严肃和一丝被冒犯的冷硬：“我明白了。江总的考虑非常……务实。我会根据今天的讨论，重新评估方案的可行性，提交一份更侧重与现有系统融合、降低风险的修订版。”
他没有认输，但选择了战术性后退。
江沉微微颔首，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几乎要将自己缩进椅子里的阮糖身上。
“阮糖，”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让阮糖猛地一颤，“你刚才提到的场景情感基调，与徐先生讨论的‘情感系统’有一定关联。这周集中精力完成草图时，重点思考如何在不增加系统复杂度的前提下，通过纯美术手段，营造出徐先生所期望的‘情感锚点’。周五，我要看到你的解决方案。”
他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用美术单维度承担部分系统功能——轻飘飘地压在了阮糖肩上，并且，再次将她与徐逸的提案捆绑在了一起，却又明确划定了“不增加系统复杂度”的界限。
这不仅仅是一个工作指令。
这更像是一个宣告，一个提醒。
提醒她，也提醒在场的所有人，最终的定义权和评判权，在谁手里。
阮糖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喉咙发干，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江总。”
会议，终于在一种极度压抑和诡异的气氛中，彻底结束。
人们沉默而迅速地离场，生怕多留一秒。徐逸深深地看了阮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终究没说什么，在李助理的陪同下离开了。
阮糖最后一个慢慢站起身，感觉双腿有些发软。她抬起头，看向长桌尽头。
江沉已经起身，正背对着她，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背影挺拔而孤绝，仿佛刚才那场搅动所有人情绪的锋锐对决，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头脑风暴。
但阮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冰刃上惊心动魄的舞步，每一步，都踩在了她已然混乱不堪的心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