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龙门,白昼短暂。
当江流川结束与星熊的巡逻,揉着依旧有些发痒的鼻子回到近卫局时,夕阳的余晖已经将大楼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暖金色。
卸下装备,写完简短的巡逻记录,他感到一种比平时更深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一种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倦怠。
与父亲那通冰冷的通讯,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隙,横亘在他心头。
那些关于监视、价值评估、以及感染者“效率低下”的言论,如同冰冷的钢针,不断刺痛着他。
尽管在莱赫和朋友们面前,他试图维持往常的样子,但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沉重,却瞒不过最亲近的人。
他慢吞吞地走向更衣室,打算换下制服就回家。
回到那个有莱赫的热饭和能天使可能带来的甜点的、小小的避风港。
然而,在走廊拐角,他差点和匆匆走来的瓦伊凡大叔撞个满怀。
“哎哟!流川小子!正好找你!”瓦伊凡大叔一把扶住他,脸上带着一贯爽朗却略显急切的表情。
“刚接到通知,下城区那个被捣毁的窝点,后续清理和部分轻症感染者的临时安置点需要人手轮值看守,防止有漏网之鱼捣乱,也确保安置点基础秩序。
今晚开始,第一批名单里有你。”
江流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下城区……那个窝点……那些感染者……
伤口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大叔,我……”他下意识想找借口推脱,比如伤口还没好利索,或者需要写之前的详细行动报告。
瓦伊凡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依旧不小:“知道你上次辛苦了,也挂了彩。
但这次只是外围看守,不进去,不接触,就是站站岗,盯着点动静。
陈sir和星熊都觉得你熟悉那边情况,去盯着更放心。
放心,就今晚和明晚两个班次,之后换人。”
话说到这份上,又是陈晖洁和星熊的意思,江流川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点了点头:“……明白了,大叔。时间地点?”
“晚上八点到明早八点,地点我发你通讯器,穿暖和点,晚上那边风大。”瓦伊凡大叔又叮嘱了几句,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江流川站在原地,看着通讯器上接收到的坐标,久久没有动弹。
那个地方,离他受伤的泵站并不远。寒风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墙壁,提前吹拂到了他的身上。
他最终还是给莱赫发了条信息,简单说明了情况,让他不用等自己吃晚饭,也不用留门。
莱赫的回复很快,依旧简洁:【知晓,务必注意保暖与安全,热水与食物随时备着。】
看着这条信息,江流川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无论多晚回去,总有一份温暖在等待。
晚上八点,江流川裹紧了近卫局的冬季大衣,准时来到了指定的看守点。
这里是一个相对空旷的街口,不远处就是由几个临时帐篷和简易板房组成的感染者临时安置点,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低语。
近卫局设置了警戒线,他们的任务就是守在警戒线外,防止无关人员靠近或内部发生骚乱。
夜晚的寒风比白天更加刺骨,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
江流川和另外两名同僚站在避风的角落,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黑暗中。
他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保持警惕地扫视周围,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灯火阑珊的安置点。
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那个捅伤他的卡特斯女孩,也在里面吗?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依旧沉默?还是充满了悔恨?或者……根本不在乎?
父亲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你腹部的伤口,是谁留给你的?正是你口中那些需要‘工作和生存’的感染者。”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厚厚的衣物下,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色的疤痕,但那种被刺穿的冰冷感和背叛感,却烙印更深。
“流川,精神点!”旁边的同僚碰了碰他,压低声音,“那边好像有点动静。”
江流川立刻收敛心神,顺着同僚示意的方向看去。
只见安置点边缘,一个身影似乎想偷偷溜出警戒线,但被值守在那里的另一组同僚及时发现并劝阻。
隐约的争执声随风传来,很快又平息下去。
这样的事情,在今晚恐怕不会少。
绝望、恐惧、对未知的抗拒,都会驱使人们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时间在寒风和警惕中缓慢流逝。
江流川的脚冻得有些发麻,他不得不轻轻跺脚保持血液循环。
夜越来越深,街道越发寂静,只有安置点微弱的灯光和风声作伴。
就在交接班前最后一个小时,安置点里突然传来一阵稍显剧烈的骚动,似乎有哭喊和东西被打翻的声音。
江流川和同僚立刻紧张起来,按住了腰间的警械。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近卫局医护人员从里面匆匆跑出来,对着他们喊道:
“快来帮帮忙!有个孩子发病了,需要立刻稳定情绪,他力气不小,我们人手不够!”
江流川和一名同僚对视一眼,留下另一人继续警戒,立刻跟着医护人员冲了进去。
临时安置点内部空气浑浊,灯光昏暗,挤满了面色惶恐或麻木的感染者。
骚动中心,一个看起来十来岁,身材瘦削但却异常激动,对方皮肤上已有明显结晶的黎博利族男孩,正被两个医护人员试图按住。
他双眼通红,呼吸急促,挥舞着手臂,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喊,显然处于矿石病引发的急性痛苦或精神恐慌中。
“让我出去!我要出去!我不要在这里!啊——!”男孩挣扎着,力量出奇的大。
“按住他!小心别伤到他!注射镇静剂!”负责的医生焦急地指挥。
江流川看着那个男孩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恐惧和疯狂,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那个卡特斯女孩刺向他时眼中类似的神色。
同样是绝望,同样是挣扎。
他没有犹豫,一个箭步上前,不是用蛮力,而是利用巧劲和精准的角度,迅速而轻柔地制住了男孩挥舞最凶的一只手臂,同时用身体挡开了他可能伤到自己的动作。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在学院训练过、却因近期经历而更添沉稳的控制力。
“冷静点!看着我的眼睛!”江流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嘈杂的环境中清晰地传入男孩耳中。
他没有喝斥,没有恐吓,只是用平静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男孩。
或许是这异常的平静起了作用,或许是镇静剂开始生效,男孩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通红的眼睛茫然地对上江流川的视线。
“没事了,深呼吸,跟着我,吸气……呼气……”江流川继续用平稳的语调引导着,手上的力道也稍稍放松,转为一种支持的扶持。
男孩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眼中的疯狂逐渐被疲惫和迷茫取代。
医护人员趁机完成了注射。
很快,男孩在药物的作用下软倒下来,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一旁的临时病床上。
安置点内重新恢复了压抑的平静,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医护人员向江流川投来感激的眼神。
江流川退到一边,微微喘息着。
刚才那一刻,他心中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制止痛苦和混乱的冲动。
这与面对那个卡特斯女孩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那个女孩的刀,指向的是“近卫局警员”,是“外来者”,是“可能的威胁或另一份绝望”。
而眼前这个男孩的挣扎,指向的是自身的病痛和恐惧。
同样是感染者,同样是绝望,但指向不同,意义也截然不同。
简单地用“感染者”这个标签去定义和对待所有人,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傲慢和错误。
父亲那种纯粹效率至上的冰冷逻辑,忽略了人性的复杂与个体的差异。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原谅了那个女孩,或者完全解开了心结。
只是,他看待这个问题的视角,似乎又拓宽了一点点。
离开安置点时,天色已近拂晓。
交接班后,江流川拖着冰冷而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
天光微亮,公寓楼里静悄悄的。
他用钥匙轻轻打开门,一股温暖的气息混合着食物保温的淡淡香气扑面而来。
客厅的小桌上,一盏小灯亮着柔和的光,旁边放着用保温盒装好的清粥小菜,还有一张莱赫留下的字条:
【辛苦了,趁热吃。我在房间,有事叫我。】
没有多余的问候,却充满了无言的关怀。
江流川坐在桌前,捧起温热的粥碗,感受着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全身,驱散了寒夜的冰冷和心头的沉重。
他慢慢吃着,目光落在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
前路依然模糊,问题依旧复杂。
但与父亲的裂痕,对感染者的困惑,自身的挣扎……
所有这些,似乎都在这平凡清晨的一碗热粥和一份安静的守护中,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栖息的角落。
此刻,在这片小小的温暖里,他还能积蓄力量,继续前行。
吃完东西,他将餐具洗净放好,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几乎一沾枕头就沉入了梦乡。
而在隔壁房间,并未真正睡着的莱赫,听着那边传来平稳悠长的呼吸声,碧蓝的眼眸在晨光中眨了眨,随后也重新闭上了眼睛。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龙门的冬日,依旧寒冷,但也总有细微的暖意,在暗处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