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风波虽已平息,但那股无形的寒意依旧缠绕在陈望心头,像北疆春日里迟迟不化的残雪。
他站在办公室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前,目光不再是仅仅审视北方的国境线,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渴望,反复在南方的海岸线上逡巡。
他的手指,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微颤,在那几个刚刚被红笔圈出、标注为“经济特区”的小小区域上——深浦、东关——反复摩挲,仿佛要透过薄薄的纸张,触摸到那片土地灼热的温度和澎湃的活力。
“特区……深浦,东关……”
他低声念着这几个陌生的地名,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商人对机遇的本能贪婪,也有经历过政治风雨后的深深忌惮,
“国家在这里实行特殊政策,吸引外资,包括港资。
这是个机会,一个可能让我们的资本和产业合法落地、在阳光下运作,甚至……成为‘榜样’的机会。”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那是最近抽烟太多和睡眠不足的共同结果。
李秀兰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地图上那些刺眼的红圈,眉宇间满是忧虑:
“望子,你的想法我明白。
可是,政策虽然允许,但我们毕竟是内地背景,根子在北疆,
突然大张旗鼓跑去特区投资,会不会又像这次一样,引起上面的注意和猜忌?
树大招风啊。”
“所以我们不能直接去,秀兰姐。”
陈望转过身,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算计光芒,
“我们要‘借壳’。用港商的名义,用一层合法的、受欢迎的外衣把自己包裹起来。”
“阿强那边刚刚起步,人生地不熟,恐怕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
李秀兰首先想到的是刚刚南下的阿强。
“不,不能只靠阿强。”
陈望果断摇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南方布局也一样,必须分散风险,多重身份,多条腿走路。
我们需要不同的‘壳’,彼此之间最好不要有明面上的关联。”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恢复了决策者特有的锐利和果决,开始下达一系列清晰的指令:
“第一批,让‘山鹰’和‘夜猫’去。”
他点了两个精干外勤的代号,
“让他们伪装成对特区政策感兴趣的内地大学青年教师,身份背景做得干净点。
任务不是商业考察,而是摸清特区现在的真实情况。
——路修到哪里了?水电通不通?管委会的办事效率如何?
土地是怎么批的,实际价格多少?
最重要的是,看看第一批进去的都是些什么企业,他们是怎么运作的,遇到什么问题。”
他要的是最底层、最真实的情报,而不是政策文件上的漂亮话。
“第二批,让孙卫东从京城物色的人动身。”
他继续部署,“就以‘北疆土特产贸易公司’业务员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去虹港。
明面上,考察香港市场对咱们的蘑菇、药材、皮张有没有兴趣。
暗地里,接触几家规模不大、背景干净、老板有点想法但又缺资金渠道的中小型贸易行,摸摸底,看看有没有合作或者……控制的可能。”
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三批,”陈望的目光转向李秀兰,语气变得格外凝重,“
也是最关键的一批。秀兰姐,你上次提到的那位……早年去了虹港的表叔,还能联系上吗?”
李秀兰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才说:
“你是说林保生表叔?
他是我一个远房表亲,听说六几年那会儿实在活不下去,偷渡去的虹港。
前两年通过几封信,说是在那边开了家小厂子,做电子零件装配,勉强糊口。
人……应该还算本分,就是多年没见,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本分不要紧,关键是根还在内地,有乡土情结,而且他在虹港有现成的公司和身份。”
陈望眼中精光一闪,
“想办法联系他,以你的名义,不,以‘北疆家乡亲人’的名义,热情邀请他回来看看,就说家乡变化大,有机会合作,为家乡发展出份力。
请他务必来北疆一趟,所有费用我们包。”
他要亲自面试这个潜在的“壳”。
几天后,一位穿着略显过时但熨烫平整的深色西装、脚蹬皮质凉鞋、手提人造革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有些拘谨地站在了合作社大院门口。
他就是林保生。与北疆粗犷的环境相比,他显得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港商特有的精明打量,却也藏着一种久别归乡的怯生生的好奇。
李秀兰热情地迎上去,用家乡话寒暄。
当被引荐到陈望那间宽大、陈设却异常简洁硬朗的办公室时,林保生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不止、却气场沉稳强大的年轻人,明显有些局促,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公文包带子。
陈望没有急于谈生意,而是让李秀兰陪着林保生,参观了规模庞大的合作社仓库、车队,甚至“不经意”地让他远远看到了护路队训练的肃杀场景。
林保生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客气,逐渐变为惊讶,最后是难以掩饰的震撼。
他那个虹港的小装配厂,与眼前这个体系庞大、秩序井然、隐隐透着铁血气息的商业王国相比,简直如同舢板之于航母。
当晚,一场仅有陈望、李秀兰和林保生三人的秘密会谈,在合作社一间隔音效果极好的小会议室里进行。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下酒菜和一瓶北疆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