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九龙,弥敦道。
晚上八点,霓虹灯把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双层巴士摇摇晃晃地开过,车身上贴着最新的电影海报——一部武打片,男主角摆着夸张的姿势。
街边,各种招牌层层叠叠:当铺、金行、茶餐厅、夜总会。
空气里弥漫着烧腊、汽车尾气和潮湿海风混合的味道。
林保生坐在一辆黑色的丰田皇冠轿车后座,摇下车窗,看着外面的街景。
他今天穿了身深灰色的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手里拿着份文件,是刚收到的传真。
从哈尔滨发来的。
“冰岚省城销量环比下降8%,对手促销力度加大。罐头杀菌技术攻关进入关键期,资金需求增加。蒙古项目遭遇当地阻力,伊万正在周旋。”
最后一行字是陈望的亲笔批示:
“虹港线加快进度,文娱投资可适度扩大,但注意风险隔离。近期关注日本食品市场动向,尤其是乳制品和方便食品新品。”
林保生合上文件,揉了揉眉心。
压力不小。
但他喜欢这种压力。
车停在旺角一栋旧唐楼前。
楼很旧了,外墙的瓷砖有些脱落。
但门口挂着崭新的招牌:“新浪潮电影制作公司”。
霓虹灯管拼成的字,在夜色里一闪一闪。
林保生下车,整理了一下西装,走进大楼。
电梯是老式的,铁栅栏门,运行时哐当哐当作响。
三楼。
电梯门打开,迎面是条狭窄的走廊。
墙上贴着各种电影海报,有香港本土的,也有日本和好莱坞的。
走廊尽头,一扇玻璃门上贴着公司的logo。
林保生推门进去。
前台是个年轻女孩,正在涂指甲油。
看到林保生,立刻站起来。
“林先生,您来了。王导他们在会议室。”
“谢谢。”
会议室不大,一张长桌,几把椅子。
墙上挂着白板,上面画着分镜头草图。
桌边坐着三个人。
中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胖,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有些稀疏——王导,王天林,香港二线导演,拍过几部卖座的喜剧片。
左边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短发,干练——制片人阿珍。
右边……
林保生目光落在第三个人身上。
伊戈尔。
前克格勃特工,现在北极光虹港商贸公司的负责人。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夹克,坐姿很直,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到林保生进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林生,坐,坐。”王导站起来,热情地招呼。
“王导,久等了。”林保生坐下。
“没有没有,我们也刚到。”
寒暄几句,进入正题。
“林生,上次你投的那部《开心鬼撞鬼》,票房出来了。”王导拿出一份报表,“首周三百万,预计总票房能过八百万。”
“投资多少?”
“一百五十万。”
林保生快速心算。
按香港电影的票房分成,投资方大概能拿回四成左右。
八百万票房,就是三百二十万。
扣除一百五十万成本,净赚一百七十万。
回报率超过百分之一百。
“不错。”林保生点头。
“主要是剧本好,演员也到位。”王导笑着说,“尤其是伊戈尔先生客串的那个苏联特工角色,观众反应很好。”
林保生看向伊戈尔。
伊戈尔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
“我只是按剧本演。”
“但演得好啊!”王导拍了下桌子,“那种冷幽默,那种硬汉气质,香港演员演不出来。”
“所以王导今天找我们来,是想谈新项目?”林保生切入正题。
“对,对。”
王导拿出一份剧本大纲,推到林保生面前。
“新片,暂定名《莫斯科之恋》。”
“故事讲一个香港女孩去苏联留学,认识了一个苏联军官,两人经历各种波折,最后……当然是大团圆结局。”
“爱情片,带点异国风情,带点政治隐喻,但主要是浪漫。”
林保生翻看着大纲。
故事很老套,但元素抓得准——香港人对苏联的好奇,对异国恋的幻想,加上80年代末的政治松动。
“预算多少?”
“三百万。”王导说,“我们想做成中等制作,实景去苏联拍一部分,剩下的在香港搭景。”
“三百万……”林保生沉吟。
“林生,你放心,这次阵容比上次强。”王导赶紧说,“女主角我们正在谈张曼玉,男主角……如果可以,我想请伊戈尔先生继续客串,戏份可以加重。”
伊戈尔抬眼。
“我只是商人,不是演员。”
“但观众喜欢你啊!”王导说,“上次你那个角色,才出场十分钟,就有影评人专门写文章夸。”
林保生想了想。
“王导,三百万,我们投一半。”
“另一半呢?”
“你们自己解决。”林保生说,“或者找其他投资人。”
“这……”王导有些为难,“林生,现在市场不好,其他投资人都在观望。”
“那这样。”林保生放下剧本,“我们投一百五十万,占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剩下的,你们想办法。”
“百分之四十……”王导看向制片人阿珍。
阿珍快速在纸上算了算,点点头。
“可以。”
“还有一个条件。”林保生说,“拍摄期间,我们要派人跟组。”
“跟组?”
“对。”林保生看向伊戈尔,“伊戈尔先生会以‘技术顾问’的名义,全程参与。”
王导愣了下,随即笑了。
“那当然好!有伊戈尔先生在,苏联部分的戏就更真实了!”
会议又谈了半小时细节。
合同条款,拍摄计划,资金到位时间。
最后,王导握着林保生的手。
“林生,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送走王导和阿珍,会议室里只剩下林保生和伊戈尔。
“你怎么看?”林保生问。
伊戈尔点了一支烟——苏联产的,味道很冲。
“剧本,一般。”
“但能赚钱。”
“也许。”伊戈尔吐出一口烟,“但重点不是赚钱。”
“那是什么?”
“情报。”伊戈尔说,“跟组去苏联拍摄,是最好的掩护。”
林保生点头。
他明白陈望的用意。
电影投资,一方面是赚钱,一方面是建立人脉。
更重要的是,为情报活动提供合法的外衣。
“你手下那两个人,‘耳语’和‘变色龙’,这次也跟去?”
“去。”伊戈尔说,“‘耳语’可以混进录音组,‘变色龙’可以做场务。”
“注意安全。”
“知道。”
林保生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香港的夜景璀璨如星河。
“伊戈尔,你觉得香港怎么样?”
“很吵,很挤,但……有活力。”
“比莫斯科呢?”
伊戈尔沉默了一会儿。
“莫斯科现在,很冷。”
“不是天气。”
“我知道。”伊戈尔掐灭烟,“莫斯科现在,人心更冷。”
两人都不说话了。
窗外传来警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陈望那边,压力很大。”林保生说,“国内竞争激烈,蒙古那边也不顺利。”
“我知道。”伊戈尔说,“所以我们要在这里,打开局面。”
“不只是赚钱。”
“对。”伊戈尔点头,“是建立通道,是收集信息,是准备后路。”
后路。
这个词很重。
林保生转过身,看着伊戈尔。
“你觉得……需要准备后路吗?”
“不知道。”伊戈尔很诚实,“但陈望在准备,我们就得准备。”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被敲响。
前台女孩探进头。
“林先生,有您的电话。”
“谁打来的?”
“说是日本来的,姓田中。”
林保生和伊戈尔对视一眼。
田中一郎。
日本昭和机械的销售课长。
“我去接。”
林保生快步走出会议室。
电话在接待室。
拿起听筒。
“莫西莫西,田中先生?”
“林先生,晚上好。”电话那头是流利但带口音的英语,“很抱歉这么晚打扰。”
“没关系,田中先生有什么事?”
“关于上次您咨询的乳制品设备,我这边有了新的消息。”
林保生精神一振。
“请说。”
“我们公司最新一代的Uht杀菌设备,型号US-3000,下个月会在东京食品机械展上首次亮相。”
“技术参数呢?”
“处理能力每小时五吨,杀菌温度135-150度可调,无菌灌装精度达到百万分之一。”
田中顿了顿。
“但价格……很贵。”
“多贵?”
“整套生产线,包括预处理、杀菌、灌装、包装,报价一百八十万美元。”
林保生心里咯噔一下。
一百八十万美元。
按现在的汇率,接近七百万人民币。
这还只是设备。
厂房、安装、调试、培训,加起来至少还要两百万。
“田中先生,这个价格……”
“我知道很高。”田中说,“但这是目前最先进的技术,欧洲和美国都在用。”
“有没有……二手设备?”
“有。”田中似乎早有准备,“大阪一家乳品厂去年破产,有一条用了三年的旧线,型号是US-2500,处理能力三吨每小时,价格……六十万美元。”
“工况怎么样?”
“保养得不错,我亲自去看过。”
林保生快速思考。
六十万美元,还是贵。
但比一百八十万,便宜太多了。
“田中先生,能不能安排我们去看看?”
“可以。”田中说,“下个月食品展期间,我可以带你们去大阪。”
“好,我安排时间。”
挂掉电话,林保生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走回会议室。
伊戈尔还在那里,又点了一支烟。
“田中打来的?”
“嗯。”
“设备的事?”
“对。”林保生坐下,“有新消息,但价格很高。”
“多高?”
林保生说了数字。
伊戈尔吹了声口哨——苏联式的,低沉而短促。
“够在莫斯科买十套公寓了。”
“但这是必须的投资。”林保生说,“陈望下了决心,要做最高标准的乳制品。”
“我知道。”伊戈尔掐灭烟,“所以我们要在这里,赚更多的钱。”
“电影投资,只是开始。”
“对。”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
伊戈尔问起蒙古的情况。
林保生把陈望传真里的话转述了。
“钢巴图……这个名字,我听过。”伊戈尔说。
“你听过?”
“嗯。”伊戈尔点头,“几年前,我在克格勃的时候,看过一份关于蒙古地方势力的报告。”
“钢巴图在报告里?”
“在。”伊戈尔说,“报告里说,这个人很精明,懂得利用传统势力和苏联的关系,在当地建立自己的王国。”
“那报告里有没有说……怎么对付他?”
伊戈尔看了林保生一眼。
“报告是情报,不是攻略。”
“但情报里总有弱点。”
“有。”伊戈尔说,“报告里提到,钢巴图的儿子在乌兰巴托政府工作,能力一般,但野心很大。”
“儿子……”
“对。”伊戈尔笑了笑,“父亲在地方称王,儿子想在中央出头。”
林保生明白了。
“这倒是个切入点。”
“但很危险。”伊戈尔警告,“父子俩都不是善茬。”
“我知道。”
窗外,夜色更深了。
霓虹灯依然闪烁,但街上的人少了一些。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林保生说。
“不用,我走回去。”
“住得不远?”
“两条街。”伊戈尔站起身,“走走,清醒一下。”
两人一起下楼。
在楼门口告别。
伊戈尔朝东走,林保生朝西。
走了一段,林保生回头看了一眼。
伊戈尔的背影在夜色里,挺直,孤独,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他知道,这个人,这个前克格勃特工,正在用他的方式,为北极光开辟另一条战线。
一条在光影之下的战线。
而他自己,要做好的,是明面上的生意。
是赚钱,是建立人脉,是打通渠道。
两条线,一明一暗。
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林保生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香港的夜风,吹在脸上,有些湿热。
但他心里,很清醒。
非常清醒。
他想起了北方的那个人影,心中变得火热。这一切,都离不开那道身影的指点和领导,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只要能更好,辛苦点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