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缓缓驶过那段险路时,郭教授望了眼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滑坡遗址,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心事。
溪云村的轮廓在绿树掩映中浮现时,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围了一圈人。孩子们扒着树干探头探脑,手里的竹蜻蜓在风里转得飞快。
几个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太太蹲在碾盘边,手里的针线活早停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车队扬起的尘土。
还有些扛着锄头的汉子,刚从田里回来就被这阵仗勾住了脚,锄头往地上一杵,裤脚的泥点子顺着裤管往下滴。
“这是啥来头?”有人压低了嗓门问。
“看那军绿色的车,怕不是来考察的?”
“我瞅着像……前阵子不是说要修山路吗?”
议论声里,村支书李铁柱挎着褪色的帆布包从村委会跑了出来。他裤腰上还别着串钥匙,跑得急了,钥匙叮叮当当作响。
远远看见打头的越野车停下,眯着眼往车窗里瞅了半天,等林默推门下来,他手里的包“啪嗒”掉在地上,惊得脚边的黄狗嗷嗷叫了两声。
“小,小林?”李铁柱拽了拽皱巴巴的衬衫领口,黝黑的脸上堆起不敢置信的笑,“你咋来了?还带了这么多……”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的车队,喉咙动了动,后半句卡在嗓子眼里,那些卡车篷布下露出来的金属架子,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稀罕物。
林默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发疼:“李叔,给您添麻烦了。”
他的声音带着真诚的热乎气,指腹摩挲着对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上次多亏了乡亲们,我一直记着这份情。这次来,一是想谢谢您,二是……”
“哎哎,谢啥!”李铁柱把他的手攥得更紧,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你们能平安出来比啥都强!快,屋里坐,我让老婆子烧壶热茶!”
他扭头就往村里喊,“秀莲!秀莲!把那袋新摘的野核桃拿出来!”
林默连忙摆手:“李叔,不了,我们还得赶路。”他朝后指了指,赵峰正指挥着战士们从卡车上往下搬东西。
几箱食用油堆在路边,袋口扎紧的大米透着白花花的亮,还有些五颜六色的糖果散在纸箱里,是他特意叮嘱买的。
“这些是给乡亲们的一点心意,您受累交到村委会,分一分。”
“这咋使得!”李铁柱急得直跺脚。“小林子!”王建国从人群里挤出来,蓝布褂子上沾着些面粉。“我就听说车队进村了,果然是你!”
围上来的村民越来越多,林默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忽然定在个穿灰布衫的年轻人身上,那小伙子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背对着阳光,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着有些眼熟。
是上次抬担架的那个?还是送水的后生?林默皱着眉想了想,却怎么也记不清。
上次被困时,天黑得像泼了墨,村民们举着松明火把涌过来,那些模糊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如今隔着日头看,竟都成了相似的轮廓。他摇摇头,把这点疑虑压下去,许是当时帮忙的人太多,记混了也正常。
此刻周围围着太多村民,吵吵嚷嚷的人声像潮水般涌来,把一切都搅得乱糟糟的。
林默被这嘈杂裹挟着,根本静不下来细想。如果让他在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仔细在记忆里搜寻一番,一定能认出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分明就和营地捡到的那张身份证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眉眼、轮廓,连嘴角那点不易察觉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这个人,赫然就是两名失踪者之一的——王浩。
“小林招呼大家,快进屋歇歇吧!”李铁柱还在热情地招呼,拉着他的胳膊往村里拽,“我让二柱子杀只鸡,咱们喝两盅!”
“李叔,我们还要赶路,等忙完这段,我再来看大家。”林默朝赵峰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指挥着战士们把物资往村委会搬,他自己则是返回到车上。
“那咋也得喝碗水再走啊!”李铁柱不甘心,又转头冲围观的村民喊,“都愣着干啥?帮着搬东西啊!”
“嘀——嘀嘀——”
几声急促的汽车喇叭突然划破村口的喧闹,像是硬生生从热络的话语里劈开一道缝。
赵峰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军绿色的作训服袖子被风掀起一角,他朝着正和李铁柱说话的林默扬了扬下巴,嗓门带着点赶路的急切:“林默,该动身了!”
这声喊让围在旁边的村民都顿了顿,手里的动作、嘴边的话都停在半空。李铁柱刚递到林默手里的搪瓷缸晃了晃,里面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林默抬头看了眼日头,阳光已经爬到头顶,确实该启程了,便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冲赵峰点了点头。
林默回过神,握住李铁柱的手用力摇了摇:“谢谢您,李叔。也替我谢谢乡亲们,下次一定来好好叨扰。”
他又朝王建国和石头挥了挥手,转身往越野车走。车队缓缓驶离村口时,林默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些渐渐缩小的身影。
李铁柱还站在路边挥手,只是那笑容里,好像少了点什么,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村子挺热闹啊。”赵峰的声音从前排传来,林默“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梯田上:“山里人淳朴……”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林默靠在车窗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玻璃。刚才那股说不出的感觉,此刻越来越清晰,村民们的热情还在,只是像蒙了层纱,隔着点什么。
李铁柱的笑容里多了些客套,王建国的局促里藏着些拘谨,就连孩子们的眼神,都少了点当初的透亮。
他想起上次被困时,村民们举着火把冲上山坡,那时的热乎气,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可刚才……
林默忽然想起那个灰布衫的年轻人。对方的眼神里,除了好奇,好像还有点别的,是警惕?还是别的什么?
他又想起那些围观的村民,看着物资时的眼神,看着仪器时的表情,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像当初那样,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也许是我想多了。”林默在心里对自己说。毕竟来了这么多人,又是车队又是仪器的,乡亲们难免会拘谨些。
他闭上眼睛,想驱散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车窗外的山风越来越大,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车队转过一道山梁,溪云村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拐弯处。林默收回目光,落在郭教授的身上。
郭教授正拿着地图翻看,眉头微微皱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
一个小时后,卡车在一片覆满枯枝的空地上停住,车头冒着白汽,轮胎陷进半尺深的泥里。
赵峰率先跳下车,靴底碾过枯黄的蕨类植物,他抬手往山坳里指了指:“教授,车只能到这儿,剩下的路得靠腿了。”
林默跟着众人卸装备时,才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负重。后勤组的小伙子们两人一组抬着铝合金采样架,金属管在肩头硌出红印。
地质组的姑娘背着二十斤重的便携式光谱仪,走路时仪器撞着后背,发出闷闷的响声。
他自己的登山包被郭教授塞了三块备用电池和一把军用匕首,沉甸甸地坠在肩上,才走半小时就觉得肩膀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