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华阁后院工坊里,敲打声、琢磨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檀木、沉香混合着胶漆的独特气味。张烨拈起一块刚打磨好的小叶紫檀木料,对着光仔细查看纹理,眉头却微微蹙起。这几日,他心头总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严世蕃宴席上那最后冰冷的眼神,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东家,”苏婉清拿着一本账册走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这个月预定的海南黄花梨和顶级的犀角料,已经比约定日期晚了五天,供货的‘陈记’商行至今没有明确答复,派去催问的人也只得到‘路上耽搁’的推诿。”
张烨放下木料,眼神一凝。陈记是珠华阁合作多年的老伙伴,信誉一向良好,从未出现过如此拖延。“还有其他几家呢?云南的翡翠料,和田的玉籽料?”
“都已去信询问,回信皆含糊其辞,不是说采办不易,便是说水路不畅。”苏婉清翻开账册,指着一处处被朱笔圈出的延迟项目,“东家,这太巧合了。像是……像是有人在背后,掐断了我们的上游来路。”
张烨的心沉了下去。严世蕃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直击要害!珠华阁立足之本,在于“材真工精”,若断了顶级原料的供应,就如同无米之炊,纵有周墨这等巧匠,也难为佳作。长久下去,不仅高端定制无法完成,连维持店铺声誉都成问题。
“查!”张烨当机立断,“婉清,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不惜代价,弄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谁在施压。陆刚,你派几个机灵可靠的生面孔,去码头、货栈暗中打听,尤其是从江南、岭南来的商船,重点盯着陈记的动静。”
命令下达,整个珠华阁如同精密的仪器般运转起来。苏婉清连日奔走于各家中介牙行,甚至通过朱载堉的关系,询问了几位与内廷采办有些关联的官员,得到的反馈却令人心惊。那些熟悉的供货商不是避而不见,便是面露难色,暗示“上头有人打了招呼”,不敢再与珠华阁交易。
陆刚那边带回的消息更为具体。码头上几个掌管货物调配的胥吏,往日收了珠华阁不少好处,如今却三缄其口,只有一个与陆刚有些旧情的,在几碗黄汤下肚后,含混地吐露:“陆爷,不是兄弟不帮忙,是……是上面发了话,谁要是敢放一颗黄花梨、一块好玉料进你珠华阁,就砸了谁的饭碗!听说……是通政司那边递下来的意思……”
通政司!那是掌管内外章奏、封驳臣民言事的衙门,虽不直接管理商务,但其影响力却能通过文书往来,渗透到各个角落。而通政使,正是严嵩的得意门生!
线索如同冰冷的铁链,一环扣一环,最终牢牢锁在了严府的门楣上。
“果然是严世蕃。”张烨站在书房窗前,夜色如墨,映照着他凝重的侧脸。“他这是要温水煮青蛙,不动刀兵,却要活活困死我们。”
苏婉清忧心忡忡:“东家,库中顶级原料最多还能支撑两月。若两月内找不到新的稳定货源,那些预订了物件的王公贵族、世家清流,我们无法交代,珠华阁的招牌……就砸了。”
就在张烨苦思破局之法,甚至考虑是否要亲自冒险南下寻找货源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深夜敲响了珠华阁的后门。
来人是徐阶府上的一名老管事,姓钱,穿着朴素,神态谨慎。他是跟着送菜的车混进来的。
“张东家,”钱管事没有多余寒暄,压低声音道,“我家老爷让老奴给东家带句话。”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继续说道,“‘东南木客,非止一家;瀛海珍奇,别有蹊径。’”
张烨闻言,心中猛地一震!徐阶这是在给他指路!
“东南木客,非止一家”——意指供应海南黄花梨等珍贵木料的,并非只有被严党控制的陈记等几家大商行,在东南沿海,还有许多规模较小、但背景硬朗的海商(亦商亦盗),他们也能弄到顶级木料,甚至渠道更为隐秘。
“瀛海珍奇,别有蹊径”——“瀛海”可指海外,更是暗指与海外贸易密切相关的市舶司!大明海禁虽严,但官方设立的市舶司(如浙江、福建)仍掌管着合法的朝贡贸易和部分商舶管理,那里同样能获得犀角、珠宝等海外珍奇。而市舶司,并非铁板一块,也并非完全在严党掌控之下!
徐阶此举,看似只是两句隐晦的提示,实则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和风险。他指出了两条可能的生路,但也将他自己暗中关注并愿意有限度提供帮助的态度,表露无遗。这是一场政治投资,他看中了张烨的能力和潜力,以及珠华阁可能在未来对严党起到的牵制作用。
“多谢钱管事,多谢徐阁老!”张烨郑重行礼,心中瞬间豁然开朗,也有了计较。
送走钱管事,张烨立刻召集苏婉清与陆刚。
“婉清,你立刻筛选可靠人手,带上重金,分两路出发。一路南下福建漳州、泉州,通过牙行接触那些有实力的海商,不惜溢价,采购黄花梨和沉香。另一路去浙江宁波市舶司,想办法打通关节,看看能否从暹罗、琉球等朝贡使团带来的货物中分一杯羹。”
“陆刚,挑选精锐好手,扮作商队护卫,随行保护。此行风险极大,陆路水道皆不太平,更要严防严党察觉后从中作梗。”张烨目光灼灼,“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生机,必须成功!”
两支小小的队伍,承载着珠华阁的命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离开了京城。
张烨站在阁楼之上,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徐阶的指点是希望,但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与海商打交道,与市舶司周旋,无异于虎口夺食,其中艰险,不言而喻。
然而,他别无选择。
几天后,珠华阁对外放出风声,因原料紧缺,部分高端定制暂停接单,现有订单交付时间可能延后。此举在京城高端客户中引起了一些议论和不满,但也暂时缓解了眼前的压力。
严府书房内,严世蕃听着下人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意。“断其货源,只是第一步。张烨此人,不会坐以待毙。他若走海商或市舶司的路子……哼,那更是自寻死路。”他转动着手中的玉球,对幕僚吩咐道,“给福建和宁波那边去信,打个招呼。但凡有敢卖料给珠华阁的商船,或者敢放行的官吏,让他们自己掂量后果。”
他不仅要断张烨的路,还要借此机会,将可能与之合作的势力也一并敲打。
与此同时,朱载堉来到珠华阁,他并非为盘玩之物而来,而是带来了一个更为紧迫的消息:“张兄,宫中传出风声,陛下因修道需焚异香,对以往所用香品皆觉不满。司礼监和御用监的人正在暗中物色新的香方和香料。这可是个天大的机会,若能借此将珠华阁的香品呈入御前……”
献奇物,帝心微动——蓝图中的下一步,竟以这种方式,突兀地摆在了张烨面前。然而,在原料危机尚未解除的当下,这机遇更像是一把双刃剑。若无法提供足够惊艳的贡品,便是欺君之罪;若提供了,却可能引来严党更疯狂的报复。
张烨看着朱载堉,心中波澜起伏。原料危机与贡品机遇同时压来,珠华阁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
(第二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