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吕真人……”
这五个字在张烨脑中反复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条都仿佛重若千钧。定国公徐允绝不会在此等大事上妄言!冯保垂危间的呓语,指向性太过明确——嘉靖帝身边最受宠信、掌管金丹炼制之事的道士吕岩,竟然极有可能就是“观潮人”隐藏在宫中的内应,甚至是核心成员!
这已不仅仅是里通外国,这是将毒蛇放在了皇帝的枕边!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财富权柄,而是想通过控制“返魂香”,进而影响乃至操控那位沉迷长生的帝王!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几乎僵立当场。他面对的,是一个盘踞在朝堂、宫闱、江湖、海疆,甚至远及东瀛的庞大阴影!其根基之深,图谋之大,手段之狠,远超他之前的任何想象。
俞大猷兵败,普陀山陷阱,如今再加上吕真人这骇人听闻的嫌疑……前路何止是万丈深渊,简直是十死无生的绝地!
“东家?”送信的夜不收见他脸色煞白,久久不语,忍不住低声唤道。
张烨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不能乱,此刻他若先乱了方寸,那便真是死路一条。
“辛苦了。回去禀报国公爷,张烨……知道了。”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告诉国公爷,京城风云,拜托他多加留意。东南之事,我自有计较。”
那夜不收重重抱拳,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驿站房间内,炭火噼啪。张烨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那盘根错节、杀机四伏的迷局。
南下之路,已非单纯的寻珠或查案,而是一场明知必死也要向死而生的冲锋。普陀山是陷阱,他必须去。不仅因为“影珠”的线索在那里,更因为那里是“观潮人”布下的舞台,唯有登上舞台,才可能看清对手的真面目,才可能找到破绽。
但如何去?硬闯是自投罗网。他需要力量,需要盟友,需要……破局的关键。
他快步回到书案前,铺开纸张。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笔走龙蛇,连写三封密信。
第一封,给苏婉清。他将吕真人的嫌疑尽数告知,要求她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包括朱载堉那条线,暗中调查吕岩的一切背景、人际关系、日常行踪,尤其是他与宫外、与东南、乃至与任何可能和倭国有关联的人或事的联系。同时,让她密切关注京城任何与“丹房”、“金丹”相关的风吹草动。
第二封,给依旧在养伤的陆刚。他没有提及吕真人之事,只命他伤愈后,立刻挑选最绝对忠诚、身手最好的“船锚”核心成员,化整为零,分批南下,潜入浙江,尤其是宁波、台州、普陀山一带,暗中集结,等待他的指令。这将是他在东南最后的后手和底牌。
第三封,则是给御马监太监孙秀。他用词极其隐晦,只提及“通州之事,多谢公公周全。南下险阻,恐负圣恩,若公公得闻‘丹房’有异香,万望警醒。” 这是在赌,赌孙秀对冯保的忠诚,赌他对自身安危的考量,赌他能否领会这“异香”所指,并在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信使带着密令,如同离弦之箭,分别奔向不同方向。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黎明。
张烨毫无睡意,他召来了此行明面上的副手,一位由吏部指派、看似老成持重的员外郎。
“李员外,”张烨脸上已恢复了钦差的威仪,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本官接到密报,南下路线需做调整。原定由运河南下,过于迟缓。即刻起,改走陆路,轻车简从,加快速度。你带大队人马及大部分仪仗,依旧按原计划乘船南下,在杭州与我会合。”
李员外愣了一下,似乎想询问缘由,但看到张烨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躬身领命:“下官遵命。”
张烨此举,一是为了甩掉可能存在的眼线和拖累,二是要打一个时间差,在敌人预料他还在运河上慢行时,他已悄然陆路疾驰,争取在普陀山局势彻底恶化前,赶到浙江,掌握一丝主动。
半个时辰后,一支仅由三辆马车和二十余名精锐护卫组成的小队,脱离了庞大的钦差队伍,如同利剑般刺入南下的官道,扬起一路烟尘。
车厢内,张烨闭目养神,脑中却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信息:倭国图腾、假明月珠、徐寿的警告、冯保的呓语、俞大猷的败讯、吕真人的嫌疑……这些碎片疯狂旋转,试图拼凑出“观潮人”的真正面目和全盘计划。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一个能将触角伸得如此之长、布局如此之深的势力,其核心人物,必定拥有超乎寻常的权势、资源和对皇帝心理的精准把握。吕真人固然可疑,但一个道士,真能独立运作如此庞大的网络吗?他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严世蕃?徐阶?亦或是……一个他从未想过,却一直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连续数日的颠簸疾驰,人困马乏。这一日,车队终于踏入南直隶地界,距离浙江已不远。在一处必经之路的县城驿站休整时,张烨刻意在驿站大堂用了些简单的饭食,听着周围南来北往的商旅、官吏的闲谈。
起初并无异常,直到邻桌几个看似行商模样的人的低声议论,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吗?普陀山那边,说是发现了前朝佛宝,要举行什么‘浴佛开光’大典,谢绝外客了?”
“可不是嘛,闹得挺大,听说连杭州的几位大和尚都请去了。就是这节骨眼有点怪,海面上不太平啊……”
“怪事多着呢!你们不知道吧?咱们这地界上,最近来了不少生面孔,出手阔绰,却不像做生意的人,眼神都厉得很……”
普陀山佛宝?浴佛大典?张烨心中冷笑,这恐怕就是“观潮人”为他和所有觊觎“影珠”之人准备的“陷阱”了,倒是找了个好借口。而那些突然出现的生面孔,恐怕就是各方势力派出的探子、杀手,乃至“观潮人”自己的力量。
他不动声色地用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瞬间,他脚步猛地一顿,眼神锐利如鹰——
房间的桌子上,不知何时,被人用茶杯压住了一方素白的手帕。手帕质地精良,边缘绣着淡淡的云纹,而手帕中央,则用眉笔一类的东西,潦草地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塔,塔旁点缀着几点波浪。
这图案看似随意,但张烨一眼就认出,那山形塔影,分明就是普陀山的标志!而这方手帕的材质和云纹,他依稀记得,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是当初在西苑,他与朱载堉世子最后一次私下会面时,朱载堉随身携带、用来擦拭律管的那一方!
朱载堉?!他为何会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这普陀山图案,是警告?是提示?还是……这位一直看似超然物外的世子,也早已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无尽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