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古柏夜会
冬夜子时，皇城陷入了沉睡般的死寂。风雪已停，惨白的月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静思堂积雪的庭院里，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院外锦衣卫巡逻的脚步声规律而遥远，更衬得院内落针可闻。
张烨和衣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毫无睡意。掌心那枚温润的白玉碎片已被汗水浸透，那陌生的符文轮廓清晰地烙印在指尖。今夜的选择，关乎生死。去，可能落入陷阱，万劫不复；不去，则可能错失唯一破局的机会，在这软禁中慢性死亡。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悄然起身。没有点燃灯烛，借着微弱的月光，如同鬼魅般挪到窗边，透过缝隙观察着院中那株巨大的古柏。树影幢幢，在月光下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不见任何人迹。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气透过窗缝侵入，刺入骨髓。就在张烨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出现，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时，古柏靠近主干的阴影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静静立于树下。
来了！
张烨心脏微缩，轻轻推开早已检查过、未上插销的后窗，身形一矮，敏捷地翻了出去，落地无声。积雪吸收了脚步声，他猫着腰，利用院中残破石凳的阴影，快速接近古柏。
距离拉近，借着月光，他看清了树下之人。依旧是一身深蓝色夜行衣，身形娇小，脸上覆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依然明亮的眸子。正是洛伽山祭坛上那个救朱载堉、为他挡刀的神秘人！
对方看到他，眼中并无意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靠近。
张烨在距她五步远处停下，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压低声音：“阁下屡次相助，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引我来此，所为何事？”
神秘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轻轻拉下了遮面的黑巾。
月光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略带苍白的脸庞。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她肩部的伤似乎并未完全痊愈，动作间带着微不可察的凝滞。
“我姓云，没有名字，宫中的人都叫我‘云姑娘’。”她的声音清越，比在洛伽山时少了几分刻意压低，多了几分自然的韵味，但依旧带着宫廷中特有的克制，“隶属……尚宫局，司掌部分内库文书与……一些不便明言的杂务。”
尚宫局？女官？张烨心中惊诧。尚宫局主要负责后宫事务，虽接触内库，但权力有限。然而，能从洛伽山到紫禁城，调动资源假扮商人传递消息，绝不是一个普通女官能做到的！她背后，定然站着后宫乃至更高层级的势力。
“云姑娘，”张烨拱手，“多谢姑娘洛伽山救命之恩，以及此番冒险相见。”
云姑娘摆了摆手，眼神锐利地看着他：“虚礼不必。张理榷，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吕真人之死，并非严党灭口那般简单。”
张烨心神一凛：“请姑娘明示。”
“吕真人是被毒杀的。”云姑娘语出惊人，“一种极为罕见、源自南洋的混毒，名‘相思断肠引’，中毒者初期毫无征兆，会在特定时辰突然心血逆行而亡，状若急症。此毒调配极难，非精通药理与南洋秘术者不能为。”
不是灭口，是精心策划的毒杀！而且用的是南洋奇毒！
“姑娘的意思是……下毒者并非严党，或者，不止严党？”
“严世蕃或许想吕真人死，但他手下未必有此能人。”云姑娘语气肯定，“此毒让我想起一个人——多年前因卷入‘壬寅宫变’（嘉靖二十一年宫女刺杀嘉靖未遂事件）而被秘密处死的一位端妃身边的女医官，她祖上便是南洋来的贡使，精通此道。但此人早已伏法……”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凝重：“除非，她的传承并未断绝，或者……有其他人掌握了此术。而目标，恐怕不止吕真人一个。”
张烨倒吸一口凉气。目标不止吕真人？那下一个会是谁？皇帝？还是……后宫中的某位？
“西山玄素观的大火，”云姑娘继续道，“并非为了毁灭与你联系的证据，而是在销毁观中地窖里藏着的一些东西——与‘壬寅宫变’涉案人员有关的旧物，以及……一些记载南洋秘术和古老祭祀的残卷。”
壬寅宫变！南洋秘术！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数十年前那场未成功的宫廷刺杀，以及与之相关的、早已被尘封的势力和恩怨！
“你们……一直在调查‘壬寅宫变’的余孽？”张烨猛地反应过来。这云姑娘背后的势力，恐怕与当年平乱或深受其害的一方有关。
云姑娘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观潮人’的根，比你们想的更深。他们与当年的余孽，与南洋的邪术，甚至与宫中某些积年的怨怼，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操控皇帝炼制返魂香那么简单。”
她看了一眼张烨紧握的右手：“那玉符，是信物。若遇真正危及性命、且与宫中旧案或南洋邪术相关的紧急情况，可持之往北安门内东侧第三条巷子最里间的‘绣云阁’，或可得一线生机。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那地方……只能用一次。”
信息量太大，张烨只觉得头脑有些发胀。吕真人之死、西山大火、壬寅宫变、南洋邪术……这些线索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隐藏在历史尘埃和深宫帷幕后的巨大阴影。“观潮人”的面目，似乎更加模糊，也更加恐怖了。
“姑娘为何告诉我这些？又为何屡次相助？”张烨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云姑娘沉默了片刻，月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因为你是变数。从你带着那串奇特的念珠出现在京城，到你能在洛伽山破坏血祭，再到你竟能引得那枚……‘影珠’产生异动，你都与这一切有着莫名的牵扯。帮你，或许就是在帮我们自己破局。”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
“我该走了。”她重新拉上面巾，身形向后退去，融入古柏的阴影中，声音细若游丝地传来，“小心宫里的人，尤其是……近来颇得圣心的那位李贵妃。还有，留意‘鱼腥’，上官巧儿说得对，那不仅仅是倭寇的标记……”
话音未落，人影已杳，仿佛从未出现过。
庭院中，只剩下张烨一人，独立于冰冷的月光和积雪之中，手中那枚玉符，此刻却感觉重若千钧。
李贵妃？壬寅宫变的余孽？南洋邪术？
张烨缓缓握紧玉符，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云姑娘透露的信息，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点亮了几盏灯，却照出了更多、更深的岔路和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他本以为对手是严党和“观潮人”，如今看来，这潭水之下，还潜藏着关乎宫廷秘辛、历史余毒和异域邪术的更加恐怖的巨鳄。这场博弈，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而这枚只能使用一次的玉符，又将在何时，成为他绝境中的救命稻草，还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