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停了。
魏东从客房窄床上醒来,发现整栋别墅安静得异常。没有莫纯在厨房切东西的声音,没有收音机里古典乐的旋律,甚至没有海浪拍岸的声响——退潮后的沙滩沉默如墓。
他披上外套走向莫纯的卧室,门虚掩着。推开门,床铺整齐,没人。枕头下的手枪也不见了。
小姨?
别墅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地下室、书房、记忆室都空无一人。最后他在面海的露台上找到了她。
莫纯裹着那件旧军绿色雨衣,坐在露台边缘的摇椅上,赤脚踩在潮湿的木地板上。右手握着那把瓦尔特ppK,左手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空椅子。
我二十二岁那年,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拍过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魏东在她身边坐下,看清了那张照片:年轻时的莫纯穿着红色泳衣站在沙滩上,背景是初升的太阳。奇怪的是,照片被从中间撕开又粘合,右边少了个人。
那天我等了四个小时,她摩挲着照片边缘的裂痕,从凌晨三点到日出。最后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突然走进画面。
她转过照片,魏东看到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日期:1980年6月18日,湄南河。
雷万山。莫纯突然举起手枪,对准海平面上的某处虚点。枪口纹丝不动。他喜欢别人叫他雷爷,但我从来只喊他全名。就像他从来只叫我莫小姐,而不是阿纯。
晨光中,魏东注意到她雨衣下摆沾着新鲜泥土,右手腕多了一道结痂的抓痕。昨晚她肯定出去过。
1979年春天,莫爷接到那个订单。她放下枪,从雨衣口袋掏出一个锈蚀的铜质打火机。打火机底部刻着Lw的花体字母。雷万山当时控制着三条走私线路,专门运送文物和毒品。他有个特殊爱好——收集女杀手。
海风突然转向,带来一股咸腥味。莫纯解开雨衣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个硬币大小的疤痕。疤痕边缘整齐,像是被什么专业工具灼刻的。
这是他给我打的标记。用清朝御医的银针,蘸着朱砂和汞粉。她的指尖轻抚那个疤痕,对了,他是云南人,说是这样我就算跑到阴间都归他管。
楼下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魏东警觉地站起身。
是周明德。莫纯头也不回,每周四上午他来给我送中药。
果然,几分钟后周医生端着木质托盘出现在露台门口。今天的他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场合。
我听到车声了。莫纯终于转过身,你要去广州?
周医生点点头,把冒着热气的药碗递给她:下午两点的飞机。那个学术会议我推不掉。他看向魏东,欲言又止。
他知道雷万山的事。莫纯啜饮着黑色药汁,面不改色,今天正要讲。
周医生的眼镜片反射着晨光,看不清眼神:讲到哪了?
刚开始。莫纯把空碗放回托盘,说到那个假订单。
假订单?魏东看向周医生,后者轻轻摇头,示意他别打断。
1979年4月5日,清明。莫纯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在背诵默记多年的档案,一个自称姓吴的中间人找到莫爷,出价五百万港币取雷万山性命。定金一百万放在九龙塘的保险箱里。
她从摇椅下抽出一个皮质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泛黄的纸上粘着半张香港汇丰银行的存款单,金额处只剩下100,000的字样。
莫爷起了疑心。她的手指抚过存款单边缘的烧灼痕迹,雷万山的身价至少值两千万万。这个价格低得像是...
像是个诱饵。周医生突然接话,声音低沉,我父亲也收到过类似的订单。1981年的事。
露台上陷入诡异的沉默。莫纯盯着周医生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你终于承认了。
我昨晚去了老宅。周医生从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找到了这个。
信封里是一张1981年的剪报,报道泰国某富豪游艇爆炸事件。剪报边缘用红笔写着三个电话号码,其中一个被反复圈出。
这是...
雷万山的紧急联络方式。莫纯接过剪报,对着阳光查看,你父亲记性一直很好。
魏东注意到两人的对话突然变得加密般晦涩。周医生蹲下身,平视摇椅上的莫纯:所以当年真的是...
我今天会全部告诉他。莫纯朝魏东的方向偏了偏头,也会告诉你。
周医生看了看手表,起身告辞。临走时他把一个黑色小盒子塞进莫纯手里:云南带回来的。疼得厉害时含一片,别嚼。
等周医生的车声远去,莫纯才打开盒子。里面是六片暗红色的植物根茎,散发着辛辣的气息。
金不换。她取出一片含在舌下,立刻皱起眉头,比死还苦。
海风突然变大,掀开了雨衣的帽子。莫纯的白发在风中飞舞,像一团将熄未熄的火焰。
莫爷最终接下了那个订单。她继续道,声音因草药而变得含糊,我们花了三个月收集情报。雷万山当时常住澳门,每周五下午会去老葡京赌场贵宾厅,随身带着四个保镖。
她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铅笔素描: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男人坐在赌桌前,五官深邃得近乎混血,右手小指戴着翡翠戒指。画作右下角标注着日期:1979年7月12日。
我扮成荷官混进去。莫纯的指尖点在素描上,他永远只玩二十一点,永远坐在正对监控的位置,永远喝自己带的茶。第四个周五,他终于注意到了我。
魏东发现素描背面还有字:送莫小姐白玫瑰,拒收。
那天晚上我回到酒店,房间里放着九十九朵白玫瑰。莫纯冷笑一声,卡片上写着给穿红鞋的死亡女神。我明明穿的是黑色高跟鞋。
接下来的故事像一部老式胶片电影,在莫纯沙哑的叙述中逐帧展开:雷万山如何通过中间人邀她共进晚餐,如何在餐桌下用枪抵着她的大腿,又如何在她面不改色地吃完甜点后大笑鼓掌。
他说早就知道我是莫爷的人。莫纯解开雨衣,露出右肩胛骨上一道十厘米长的疤痕,这是那晚的纪念品。他的保镖用刀划的,说要验验我的血是不是冷的。
1979年8月,事情突然急转直下。莫爷在香港的联络人接连失踪,三个安全屋被捣毁。8月15日,他们在九龙的备用据点遭到袭击。
那天我出去踩点,回来时整栋楼都在燃烧。莫纯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消防队说爆炸发生在三楼书房——莫爷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在那里看书。
她机械地翻着笔记本,停在一页贴着烧焦皮屑的纸上。魏东辨认出那是一只怀表的残骸,表盘停在3:17。
我在医院停尸房找到他时,莫纯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的金丝眼镜融化了半边,镜腿插进了太阳穴。
魏东想问什么,但露台地板突然传来震动。莫纯以惊人的速度拔枪上膛,直到看清是周医生的车去而复返才放松下来。
周医生跑上楼时手里攥着一份传真:今早的香港报纸。他气喘吁吁地展开那张纸,雷万山死了。
标题赫然写着《走私大亨雷万山病逝曼谷》,配图是躺在病床上的枯瘦老人。莫纯盯着照片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把传真纸揉成一团扔向大海。
假的。她冷笑,这老狐狸至少过五次。
周医生却拿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医院病房里,医护人员正在撤掉监护设备。床上的人毫无生气,左手小指戴着那枚标志性的翡翠戒指。
曼谷的朋友刚发来的。周医生按下暂停键,放大戒指特写,看内侧刻字。
虽然模糊,但能辨认出Lw的字样——和莫纯的打火机上完全一致。
莫纯的表情凝固了。她慢慢站起身,雨衣滑落在地。露台地板上积了一夜的雨水浸湿了她的裤脚,但她浑然不觉。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突然年轻了二十岁。
昨晚十一点零七分。周医生看着手机,肝功能衰竭。
莫纯转身面对大海,肩膀微微抖动。魏东不确定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当周医生想上前时,她举起左手示意他们别动。
潮水开始上涨,浪花声渐渐盖过了一切。莫纯就那样站了十几分钟,直到双腿明显开始颤抖才转过身。令魏东震惊的是,她脸上没有任何悲伤或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最后说了什么?她问周医生。
据护士记录,临终前他一直在重复两个字。周医生推了推眼镜,红鞋
莫纯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得像是玻璃碎裂。她踉跄着走向摇椅,从底下摸出一瓶威士忌,直接对瓶喝了一大口。
1980年6月18日,湄南河。她抹了抹嘴,眼神变得异常明亮,那天我确实穿了红鞋。帆布质地的系带凉鞋,左脚鞋跟里藏着氰化物胶囊。
她走回卧室,片刻后拿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出来。盒子里是一双褪色的红色凉鞋,左脚鞋跟有明显拆卸痕迹。
雷万山到死都不知道,她抚摸着凉鞋上的褶皱,那天早上我往他的防晒霜里掺了蓖麻毒素。剂量很小,小到需要二十年才会发作。
魏东和周医生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肝衰竭?周医生猛地抓过手机重新看视频,可是蓖麻毒素主要攻击...
呼吸道和循环系统。莫纯平静地接话,除非混合了马钱子碱,才会特异性损伤肝脏。这是莫爷1980年的新配方,还没来得及试验。
海鸥的叫声突然划破天空。莫纯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突然开始收拾散落的物品。
我累了。她把凉鞋、照片、打火机一股脑塞进雨衣口袋,明天继续讲湄南河的事。
周医生想说什么,但莫纯已经转身下楼。他们听到卧室门关上的声音,接着是保险柜转动的机械声。
让她静一静吧。周医生叹了口气,收拾药碗,雷万山是她最后一个目标。之后她就金盆洗手了。
魏东帮周医生整理露台,发现摇椅垫子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后是潦草的铅笔字:
给小姑娘:活着回来。如果回不来,记住湄南河灯塔的密码是0618。——m
字条边缘有干涸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铁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