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治医生林主任带着神经外科的几位骨干医生进行了紧急会诊。病房里气氛凝重而兴奋,各种便携式检查设备被推了进来,医生们围着蓝盈盈,仔细检查她的瞳孔反应(虽然依旧微弱,但对强光的收缩反应似乎比之前明显了一丁点)、角膜反射、以及尝试诱发更多的自主运动。
“林主任,情况怎么样?”苏秦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紧握的拳头里全是汗。
林主任摘下听诊器,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振奋,尽管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医生的审慎:“苏先生,蓝小姐刚才出现的短暂睁眼动作,结合之前出现的自主性肢体活动和脑电图的异常快波,我们现在可以基本判断,她正在从持续性植物状态(pVS)向最小意识状态(mcS)过渡!这是一个质的飞跃!”
“最小意识状态?”蓝母急切地问,这个名词让她既期待又害怕。
“是的。”林主任耐心解释,“这意味着她不再是无意识的了。她的大脑可能具备了间断性的、有限的自我意识和环境意识。她能感知到外界,可能能理解一些简单的指令,甚至能做出一些不一致但明确的有意识行为——就像刚才的睁眼,以及之前苏先生提到的有目的的指尖划动。这是苏醒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病房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击中。蓝母捂住嘴,泪水再次决堤,蓝父也红了眼眶,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王阿姨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泪。
苏秦感觉一股热浪冲上眼眶,他强行忍住,追问道:“林主任,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帮助她更快、更稳定地恢复?”
“强化康复!现在是黄金窗口期!”林主任语气坚决,“之前的感官刺激和情感呼唤被证明是有效的,必须继续,并且要更加系统化。同时,要立刻开始高强度的物理治疗、作业治疗和言语治疗!要刺激她的运动神经、吞咽功能、语言中枢!哪怕她现在还无法做出有效回应,但大脑接收到这些信号,就是在为重建功能网络做准备!”
他迅速开出了一系列医嘱:增加每日的肢体被动活动时间和强度;引入口腔感觉刺激,为将来可能的经口进食做准备;安排言语治疗师尝试进行最基本的发声引导;甚至建议如果条件允许,可以考虑使用一些非侵入性的神经调控技术如经颅磁刺激(tmS)作为辅助。
“苏先生,你之前的努力功不可没!”林主任拍了拍苏秦的肩膀,由衷地说,“尤其是你提供的那些具有强烈个人情感联系的记忆刺激,可能直接激活了她大脑中负责情感和记忆的关键区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封闭的门。请继续!现在,你就是她最好的‘药’!”
林主任的话像一道军令,也像一剂最强的兴奋剂。苏秦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行动。他动用所有人脉和资源,在最短时间内请来了院里最好的康复治疗师团队,制定了详尽的、一天数次的康复计划。病房几乎变成了一个微型的康复中心。
新的战斗打响了。这一次,目标明确,希望就在眼前。
每天,蓝盈盈的日程被排得满满当当。上午是物理治疗师帮她进行大幅度的关节活动、肌肉按摩和体位变换,试图唤醒沉睡的运动系统。治疗师会大声喊着指令:“蓝小姐,用力!抬一下手臂!对,就这样,非常棒!”尽管大多数时候她的动作微乎其微,甚至没有,但每一次细微的肌肉绷紧,都会被敏锐地捕捉并给予积极的鼓励。
下午是作业治疗和言语治疗。作业治疗师会拿着不同质地、不同形状的物品(柔软的毛绒玩具、光滑的鹅卵石、略有棱角的积木)反复摩擦她的手掌,刺激她的触觉分辨;言语治疗师则耐心地引导她进行口唇舌的运动,尝试发出最简单的元音“a……o……”,虽然得到的回应可能只是一声模糊的喉音或者嘴角无意识的口水,但治疗师依旧会欣喜地记录下每一次尝试。
而苏秦,则无缝衔接地填充了所有的空隙时间。他成了康复计划的坚定执行者和情感补充者。
当物理治疗师离开,他会继续握着她的手,模仿治疗师的动作,轻柔地活动她的手指,一边说:“盈盈,我们再活动一下手指,等你好了,还要弹琴给我听呢。”
当作业治疗师用物品刺激她时,他会在一旁描述:“这是贝壳,我们在海边捡到的,记得吗?有点凉,有点滑……”
当言语治疗师试图引导她发声时,他会凑在她耳边,用极其缓慢而清晰的声音重复:“a……像海浪的声音……o……像圆圆的月亮……”
他不知疲倦,仿佛一台永动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稳定器和刺激源。蓝家父母看着苏秦眼下的乌青日益加深,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心疼不已,劝他休息,他却总是摇摇头,眼神明亮得惊人:“我不累,看着她一点点好起来,比什么都提神。”
奇迹,在日复一日的坚持和汗水浇灌下,开始如同春笋般,悄然冒头。
先是她的眼睛。睁眼的动作从几天一次,变得频繁起来。虽然每次依旧只能维持几秒钟,眼皮沉重得仿佛黏住,睁开的那条缝隙也越来越大,偶尔甚至能模糊地看到一点点瞳孔的轮廓,对光线和眼前晃动的人影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追随感。
然后是她右手的手指。那曾经在他掌心划出“蓝眼泪”痕迹的食指,变得越来越“活跃”。它不再仅仅是无意识地颤动,而是开始尝试更复杂的动作——有时会试图去勾住苏秦的手指,有时会在床单上缓慢地划拉。苏秦找来一块表面略带摩擦力的软板,握着她的手,引导她的食指在上面“画画”。最初只是杂乱的线条,但渐渐地,似乎能看出她在努力重复那个不规则的“圆形”。
最让人振奋的一次突破,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言语治疗师刚刚结束一次尝试,有些失望地表示蓝盈盈的喉部肌肉控制依旧非常困难。治疗师离开后,苏秦像往常一样,给她播放那段海风录音,并轻声哼唱起那首她母亲唱过的闽东摇篮曲。
“……月娘光光,照眠床……”
“囡仔乖乖,一暝大一寸……”
哼着哼着,他注意到,蓝盈盈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
苏秦的心猛地一跳,歌声戛然而止。他屏住呼吸,凑近她的脸,紧紧盯着她那干涩的嘴唇。
一秒,两秒……
就在他以为又是自己的错觉时,他看到她的嘴唇再次嚅动起来,比刚才更明显一点,嘴角甚至牵扯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纹路。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轻微、模糊不清,却带着明确气流用力的气音——
“……ang……”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含糊得根本无法分辨是什么。但那个努力调动气息和唇舌肌肉试图发声的动作,清晰无误!
她不是在无意识地吐气,她是在尝试说话!
苏秦的血液瞬间沸腾了!他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但他强行克制住,用更加温柔、更加鼓励的声音引导她:“盈盈!你在说话吗?再说一次!慢慢来,别急!”
蓝盈盈的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刚才那一个音节就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积攒力量。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嘴唇再次艰难地嚅动,又一个模糊的气音逸出:
“……iang……”
这一次,苏秦听清楚了!虽然依旧不完整,但那尾音,分明是“亮”!
月娘光光……是那首摇篮曲!她在试图跟着哼唱!她在回应他!
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海啸般将苏秦淹没。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奔涌而出。他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感受着她皮肤传来的微凉温度,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对……对!月娘光光!盈盈,你听到了!你在学!你真棒!你真的太棒了!”
站在门口的蓝母,目睹了这一切,她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上,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喜悦和激动的泪水,早已泛滥成河。
她的女儿,不仅睁开了眼睛,她还在努力地,想要重新回到他们身边,用她自己的声音。
黑暗的隧道,终于看到了尽头那清晰而温暖的光亮。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却又如此坚定,充满了爱的力量。
那含糊不清的“iang”音,如同第一声冲破冻土的春雷,宣告着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苏秦和蓝家父母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科学和密集的康复训练。言语治疗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高度。
治疗师调整了方案,不再追求复杂的音节,而是专注于最基础、也是最关键的元音和唇舌配合。他们用压舌板轻轻刺激她的舌根和上颚,引导她做出吞咽和发声的准备动作。苏秦则成了最勤奋的“陪练”。他拿着小镜子,放在蓝盈盈面前,尽管她知道她可能还看不清,但他依旧会对着镜子做出夸张的口型。
“a——”
“o——”
“e——”
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耐心,像最温柔的教导。有时,蓝盈盈会因为疲惫而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她的嘴唇会微微颤动,喉咙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气流声;但偶尔,在苏秦重复了数十遍之后,她会突然努力地、清晰地跟出一个模糊的“a”或者一个带着气音的“o”。
每一次成功的模仿,无论多么微弱,都会在病房里引起一阵小小的、压抑着的欢呼。苏秦会立刻给予最热烈的表扬,蓝母则会红着眼眶,赶紧记录下这宝贵的一刻。他们像呵护着一株刚刚破土、极其脆弱的幼苗,用全部的爱和耐心浇灌着她重新学习“说话”的过程。
与此同时,她的视觉也在缓慢恢复。睁眼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几秒钟到能维持半分钟,甚至更久。虽然眼神大多时候依旧是茫然和失焦的,瞳孔对光反射也时好时坏,但苏秦敏锐地察觉到,当她听着那首摇篮曲,或者当他提到“平潭岛”、“蓝眼泪”这些关键词时,她那涣散的目光,似乎会努力地、挣扎着想要凝聚起来,试图看向声音的来源方向。
这是一种基于情感和记忆的定向!比单纯的生理反射意义重大得多!
苏秦立刻抓住了这一点。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声音刺激,他开始将自己置于她的视野范围内。当她睁着眼睛的时候,他会蹲在床边,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她视线可能聚焦的地方,近距离地、清晰地对她说话,让她能看到他开合的嘴唇,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和期盼。
“盈盈,看我,我在这里。”
“我是苏秦,还记得我吗?”
起初,她的目光只是空洞地掠过他的脸,没有任何停留。但苏秦没有放弃,他坚持着,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一丝一毫的松懈。
终于,在一个午后,阳光斜照进病房,在她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刚刚结束一轮康复训练,显得有些疲惫,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苏秦像往常一样,蹲在床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讲述着他们骑双人自行车的趣事。
忽然,他注意到,她那游移不定的、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瞳孔,极其缓慢地,移动了微小的角度。那涣散的目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到了他的脸上。
她的视线,不再是空洞地掠过,而是停留在了他的眼睛上!
虽然那聚焦依旧短暂,只有短短两三秒,随即又因为疲惫而涣散开去,但苏秦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短暂的、实实在在的对视!
她在看他!
她认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