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在后院柴堆旁掘出那恶毒的符咒与铜钉,苏墨的心便始终悬着,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然而,接下来的日子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秋去冬来,寒风卷走了枝头最后的枯叶,一场小雪悄然覆盖了清泉镇。苏家小院仿佛也进入了蛰伏期。苏秉忠身着孝服,除了偶尔指点一下妻子的缫丝,大部分时间都在祖母生前居住的简陋屋子里静坐,守着孝道,沉默而哀戚。刘文昊那边再无异动,连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窥视感也彻底消失了。县丞赵登明似乎也忙于年末政务,未曾再寻苏家麻烦。
苏墨不敢大意,她将那份用红布朱砂深埋的邪物视为最大的隐患,只能暗自警惕,同时更加细心地照料家人。她注意到母亲冬日里偶有咳嗽,便“梦”见用梨子与川贝冰糖同炖可润肺,孙巧莲试了果然有效。苏钧苏铮两个小的穿着厚实棉袄,在院里玩雪,倒也平安康健。
冬日里,苏墨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那几株侥幸过冬的棉苗和那些雪白的蚕茧上。她反复回忆前世模糊的知识,试着用暖棚、炭盆增温,精心呵护那点珍贵的希望。蚕茧她则怂恿母亲尝试了更精细的缫丝方法,得到的丝线虽量少,却均匀光亮了许多。
这一日,邮驿送来了一封意外的书信,信封上的字迹挺拔有力,落款是“萧焕”。
苏翰章拆开信,快速浏览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振奋之色。他将信递给父亲和妹妹看。
信中,萧焕先是问候了苏秉忠守孝之情,言语得体。继而笔锋一转,写道:“……闻翰章兄今春将赴京与会试,焕心甚喜。京中诸事,焕已代为打点一二。敝舍在城南有一处清净小院,虽不华美,然胜在僻静,利于备考,已着人洒扫整理,虚席以待。届时,家兄煜亦盼能与翰章兄再度把臂言欢,畅谈天下事。京畿之地,风云际会,盼兄早日抵京,勿负春光之约。”
这封信无疑是一剂强心针!不仅解决了苏翰章赴京最头疼的住宿问题,更暗示了萧煜将军的友好态度,其中蕴含的深意让苏秉忠都稍稍振作了精神。
“萧公子高义……翰章,此去京城,定要专心备考,莫负了萧将军兄弟的厚望。”苏秉忠沙哑着声音叮嘱道。
苏翰章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感激与决心。
冰雪消融,河岸垂柳冒出嫩芽,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潮湿而温暖的气息。春回大地,大比之期日渐临近。
然而,在这万物复苏的时节,清泉镇的暗流却并未停歇。
刘府密室之内,气氛比冬日更加阴冷。刘德安看着手中一封来自远方的密信,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信上只有寥寥数字:“货已验,亏空甚巨,信物之事,尔等好自为之。”
没有暴怒的斥责,但这冰冷的言语背后,是“上面”极度不满的信号。他献上三成利润的赌注,似乎并未完全平息对方的怒火,只是换来了一个“好自为之”的警告和限期弥补亏空的通牒。
“鬣狗”的贪婪远超他的想象。丢失信物带来的被动和这次“破财”未能完全“消灾”的困境,让他如坐针毡。他必须更快地打通新的渠道,筹集更多的钱财物资,才能填上这个无底洞,保住刘家。
他看着桌上那份复杂的路线图和账本,眼中布满了血丝。风险越来越大,但他已没有退路。
春闱之期将至,清泉镇的气氛再次被点燃。苏翰章早已收拾好心绪,再次进入了闭关苦读的状态。去年的秋闱磨砺了他,冬日的静思与家变沉淀了他,如今的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稳与坚韧。
孙巧莲忙碌地准备着行装,絮絮叨叨全是母亲的牵挂。
临行前夜,油灯下。苏翰章检查着考篮中的物品,苏墨默默地将一枚新缝的香囊放入其中。“二哥,萧公子既已安排妥当,此去京城,可安心备考。家中一切有我,勿念。”她轻声道,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一夜之间又成长了许多。
苏翰章拿起香囊,闻到那抹熟悉的清香,心中温暖而感慨。他看着妹妹和苍老了许多的父亲,沉声道:“爹,三妹,放心。翰章必竭尽全力。”
翌日清晨,春风仍带寒意。苏翰章辞别父亲、母亲和弟妹,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这一次,他怀中揣着萧焕的信,心中不仅装着个人的前程,更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与友人的厚谊,以及那隐匿在平静下的、来自刘家与“鬣狗”的无形压力。
苏墨扶着母亲,目送二哥远去。春风送君行,京华云骤起。蛰伏一冬的暗流,随着考生的脚步,悄然涌向了皇城根下。
春日官道,尘土微扬。前往州府赶考的牛车吱呀作响,车上几位学子或闭目养神,或低声交谈,掩饰着内心的紧张与期待。苏翰章坐在车辕旁,目光望着远处渐起的山峦,心中反复默诵着经义,试图将离愁与隐隐的不安压下。
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僻静路段,道旁林木渐密。车夫吆喝牲口的声音也下意识地压低了些,常年走这条道的人都知道,这段路不太平。
突然,前方路中央横着一棵看似被风刮倒的枯树,拦住了去路。车夫“吁”了一声,勒住牛车,嘴里嘟囔着:“怪事,来时还好好的……”
话音未落,道旁密林中骤然窜出五六条蒙面黑影,手持棍棒柴刀,眼中凶光毕露,直扑牛车!
“打劫!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为首的匪徒厉声喝道,声音粗嘎。
车上的学子们哪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惊呼连连。车夫也吓得缩成一团。
苏翰章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书箱和那点微薄的盘缠。他强作镇定,试图周旋:“诸位好汉,我等皆是赴京赶考的穷书生,身无长物,唯有几卷书本和些许干粮盘缠,愿尽数奉上,只求放过我等性命……”
“少废话!搜!”匪首显然不耐烦,一挥手,两名匪徒便恶狠狠地上前,要拉扯学子们。
眼看一场劫难不可避免,苏翰章甚至已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汗臭和恶意。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咻!咻!”几声极轻微的破空之声响起。
正准备行凶的那两名匪徒猛地身体一僵,随即软软地栽倒在地,喉咙处各插着一支细小的弩箭,竟连惨叫都未发出!
其余匪徒大惊失色,尚未反应过来,又是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林间掠出,动作迅捷如电,手法干净利落,几乎是一个照面,剩余的匪徒便悉数被放倒,或被扭断脖子,或被利刃封喉,瞬间毙命!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呼吸之间。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匪徒,此刻已全部成了地上无声无息的尸体。
牛车上的众人全都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般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
苏翰章亦是心跳如鼓,他看着那几名突然出现、身着普通行商服饰却行动间透着浓烈军伍煞气的汉子,心中惊疑不定。
其中一名像是头领的汉子走上前来,看都未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只对苏翰章及其他学子抱拳道:“诸位受惊了。此路段流寇作乱,我等恰巧路过,已为诸位清除障碍。前途应已无虞,请尽快上路吧。”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但那锐利的目光却在苏翰章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似乎带着某种确认的意味。
苏翰章心中一动,猛然想起萧焕信中所言“已着人打点一二”,又联想到萧焕信中提及萧煜将军已派人南下……难道这些身手矫健、杀人如割草的人,就是萧将军派来的亲兵?他们并非“恰巧路过”,而是一直在暗中护卫?
他压下心中骇然,连忙躬身回礼:“多谢诸位义士救命之恩!不知义士高姓大名,日后……”
那领头汉子摆手打断:“萍水相逢,不必挂怀。赶考要紧,请速行。”说完,不再多言,与其他几人迅速将匪徒尸体拖入林中隐匿,随即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惊魂未定的众人。
车夫战战兢兢地催动牛车,绕过那棵枯树,重新上路。车上的学子们这才仿佛活过来一般,纷纷议论起来,猜测着那些神秘人的身份,后怕不已。
唯有苏翰章沉默不语,他摸了摸怀中萧焕的信,又回想那领头汉子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感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萧家兄弟的这份人情,以及背后可能牵扯的军国之事,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
北境,边关大营。
萧煜收到了亲兵队长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密报。他快速浏览着,当看到“苏翰章官道遇袭,匪徒尽诛,苏无恙”时,面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剑眉微蹙。
“……清泉镇苏家似有异状,据暗查,其幼女苏墨院中近期有厌胜之术痕迹,虽被巧妙遮掩,然邪气未散。施术者应为镇上遣散之游方道士王某,王某与刘德安之子刘文昊过往甚密。”
“另,核查‘鬣狗’线索,诸多迹象指向乡绅刘德安。其利用漕运、商铺掩护,行夹带私运、勾结关外之事,可能性极大。县丞赵登明处,目前未见其与‘鬣狗’或刘德安私运有直接关联,然其子赵元宝与刘文昊厮混甚密,仍需观察。”
萧煜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厌胜之术?竟用如此下作手段对付一个小女孩?这刘家父子,当真是不择手段。
而“鬣狗”的线索终于清晰了一些,果然与这刘德安有关。一个地方乡绅,竟有如此能力和胆子,背后定然还有更高层的保护伞。赵登明暂时干净,但其子与刘家牵扯不清,也很难说完全无关。
他目光落在地图上清泉镇的位置,眼神锐利。
苏家这个秀才,看来真是个招灾的体质,不过也因此,阴差阳错地扯出了“鬣狗”的尾巴。至于那个似乎总能遇到点“奇遇”的苏家小女儿……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传令,”他沉声道,“继续盯紧刘德安,尤其是其货物往来明细,给本将军挖深挖透!赵登明那边也不要放松。至于苏家……暗中留意即可,非必要,不得干扰。”
“是!”亲卫领命而去。
萧煜重新拿起那份密报,又看了一遍关于厌胜之术的那行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