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威虎大将军帅帐。
炭盆中的火苗噼啪作响,驱散着边塞夜间的寒意。萧煜将近日收到的关于清泉镇、苏翰章以及刘德安动向的密报,条理清晰地呈报于父亲萧明宇案前。
萧明宇,威虎大将军,年过五旬,鬓角已染霜华,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沉稳与威严。他仔细听着儿子的汇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虎符,面色沉静如水。
待萧煜说完全盘计划,尤其是关于暂不动刘德安、欲借“上面”之手清理门户并保全苏静姝母子的策略后,萧明宇沉吟片刻,缓缓颔首。
“煜儿所思,已颇为周全。保全无辜,深挖根须,此乃老成谋国之策。”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刘德安此等蠹虫,死不足惜,但其背后那条线,务必斩断。”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案头另一份关于赵登明扣押玉牌的报告,眼中闪过一丝老辣的光芒:“不过,欲要让‘上面’对刘德安起必杀之心,或许还可再添一把火,加一重保险。”
萧煜神色一凛:“请父亲示下。”
萧明宇指尖点着那份报告:“赵登明手中,不是还扣着你那枚玉牌吗?此物,或可一用。”
萧煜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图:“父亲的意思是……反间计?”
“不错。”萧明宇嘴角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刘德安丢失信物,已是大过。若此时,再让‘上面’‘偶然’得知,刘德安竟还暗中指使县丞,扣押了戍边将领的身份玉牌,意欲何为?是想抓住边军将领的把柄?还是其勾结外敌之事已然败露,企图扣押人质,甚至……想与边军某部搭线,另寻靠山?”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通敌、失职、再加上疑似妄图染指军权、攀诬边将……这任何一条,都足够让‘上面’那条线上的大人物感到极度不安和愤怒了。他们会觉得刘德安已经完全失控,成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会牵连出无数麻烦的炸雷。届时,清理门户的决心将更为坚决,动作也会更快、更狠辣。”
姜还是老的辣!萧煜心中豁然开朗,父亲这一计,简直是釜底抽薪,能将刘德安彻底钉死在“叛徒”的耻辱柱上,加速其灭亡。
“父亲此计大妙!”萧煜由衷赞道,“如此一来,刘德安绝无翻身可能,且更能确保苏家姑娘母子安全无虞。只是……那玉牌在赵登明手中,如何能让其‘偶然’又‘合理’地被‘上面’知晓?”
萧明宇淡然一笑:“这有何难?赵登明其人,看似精明,实则首鼠两端,贪鄙惜身。他可扣押玉牌向刘德安示好或自保,自然也可在‘无意’中,让某些话‘流’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此事,交给潜伏在县衙附近的暗哨去办即可,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孩儿明白了!”萧煜心中大定,“我即刻去安排,定让此计与逼刘德安动那批‘大货’之策同步进行,双管齐下,务必毕其功于一役!”
“嗯。”萧明宇满意地点点头,“大局为重,细节务必谨慎。去吧。”
“是!”萧煜行礼告退,步伐沉稳而坚定。有了父亲的指点,整个计划变得更加天衣无缝。
……京城,萧府。
萧焕从苏翰章处道贺归来,心情甚佳。他与苏翰章确实投缘,欣赏其才学品性,更为兄长能得一务实干才而高兴。刚回府不久,他便收到了兄长那封从边关加急送来的密信。
仔细阅罢信中关于暂不收网之深意、保全苏静姝母子之策、以及苏墨曾遭厌胜之术等详述,萧焕脸上的轻松笑意渐渐收敛,化为凝重与深思。
兄长所虑,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远。朝堂争斗,边关暗战,竟与一个清泉镇的小家族如此微妙地纠缠在一起。而苏家那个看似平静的小院,竟还隐藏着如此阴私手段!
“厌胜之术……”萧焕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厉色,“刘文昊、赵元宝,果真卑劣至极!”他此刻更能体会兄长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既要除国贼,亦要护无辜。
兄长信中嘱他日后向苏翰章说明情况,此事关乎朝廷机密与苏家私隐,必须极为慎重。他沉吟片刻,唤来心腹管家。
“立刻加派人手,以最隐蔽的方式,详细打探清泉镇苏家所有信息。”萧焕吩咐道,“尤其是关于其长女苏静姝在刘家的处境、其幼女苏墨近日状况、以及刘德安父子、赵县丞父子与苏家过往所有恩怨纠葛的细节,越详尽越好。记住,绝不可惊动任何人。”
“是,二公子。”管家心领神会,立刻下去安排。
萧焕需要掌握最全面的信息,才能在日后与苏翰章交谈时,既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让其明白朝廷与萧家的苦心,从而真心实意地为之所用,而非心生隔阂。这既是为了兄长的大计,也是为了他与苏翰章之间的这份友谊。
……清泉镇,苏家小院。
白日的喧嚣过后,院子里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左邻右舍道贺的人群已散去,只剩下满地的瓜子皮和鞭炮碎屑,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热闹。
苏墨帮着母亲收拾完残局,将激动疲惫的母亲劝回房歇息后,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晚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些许白日里的浮躁。
她心中虽为二哥高兴,但那股莫名的警惕感并未消失。就在这时,后院角门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她与大姐苏静姝约定的暗号。
苏墨心中一紧,立刻悄声过去开门。门外阴影里站着一个小厮打扮、低眉顺眼的年轻人,飞快地塞给她一个小小的、揉皱的纸团,然后一言不发,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苏墨闩好门,回到自己屋里,就着微弱的油灯展开纸团。上面是姐姐苏静姝那熟悉的、却略显颤抖的字迹:
“墨妹如晤:闻二弟高中,姐心甚喜,然忧亦深。刘府今日气氛诡异,刘德安父子午后匆忙外出,神色惶惶,归后闭门密议至深夜。值此非常之时,二弟半月后尚有殿试大关,重中之重,万不可因家中俗务庆贺使其分心。望妹转禀母亲,家中暂且如常,勿再张扬宴请,一切待二弟金殿传胪之后,再行庆贺不迟。亦请转告家中,近日除非必要,尽量减少外出,尤其勿要与刘、赵两家之人发生任何口角冲突。切记,切记!姐静姝手书。”
字里行间,充满了担忧与急切。苏墨的心沉了下去。姐姐身在虎穴,消息定然灵通,她如此紧急传信告诫,必是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正在逼近。刘德安父子的异动,绝非好事。
她立刻将纸条就着灯火焚毁,灰烬碾碎抛入窗外。然后来到母亲房中。孙巧莲仍沉浸在喜悦中,脸上带着倦意却满足的笑容。
“娘,”苏墨坐到床边,轻声细语,“刚才我想了想,二哥虽然中了贡士,但半个月后还有最重要的殿试呢。那是面见圣上的大考,可比会试还要紧。咱们这会儿要是太高兴,到处张扬,万一让二哥知道了,心里惦记家里,反而不能安心备考,那就不好了。”
孙巧莲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对对对!墨儿你说得对!瞧我光顾着高兴了!可不能耽误翰章的大事!”
苏墨继续道:“姐姐刚才也托人悄悄带话回来,说她在那边也听说了,也替二哥高兴,但也说让咱们先稳当点,一切等殿试完了,二哥拿了最终的好名次,咱们再风风光光地庆祝。还说……最近镇上好像有点不太平,让咱们没啥事少出门,免得惹麻烦。”
孙巧莲如今对女儿的话几乎言听计从,尤其是涉及儿子前程和安全的事,连忙点头:“静姝说得对!咱们就听你们的!明儿个我就跟街坊们说,等殿试完了再请酒!这些日子咱们都安安生生的,谁也不惹!”
安抚好母亲,苏墨回到自己房间,却毫无睡意。姐姐的警告,刘家的异动,像一片阴云笼罩在她心头。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警惕,守护好这个家,直到二哥真正安全的那一刻。
……京城小院。
苏翰章送走了萧焕,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狂喜的心情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他再次展开萧煜那封信,一字一句地细细品读。“于微末处见真章”、“脚踏实地,效力朝廷”、“匡时济世,造福一方”……这些词语像重锤一样敲击在他的心上。
萧将军并非只是口头恭维,他是真正看到了自己身上或许存在的、超越科举文章之外的价值。这份赏识,这份期许,远比简单的祝贺更让他感到压力,也更有动力。
他想起清泉镇的家,想起母亲期盼的眼神,想起父亲沉默的背负,想起妹妹聪慧却隐忍的面庞,想起大姐在刘家的如履薄冰……如今自己高中贡士,只是改变了起点,远未到可以放松庆祝的时候。殿试,才是决定最终名次、影响未来仕途起点的关键一战。
半月之后,紫禁城,金銮殿。他将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与全国最顶尖的学子一同,接受皇帝的亲自考核。
心中的激动慢慢转化为一种冷静的斗志。他将萧煜的信仔细收好,然后重新铺开纸笔,并非写信,而是开始默写经义篇章,将自己的心神再次沉浸到学问之中去。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复杂,但此刻,他需要的是极致的专注与平静。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感慨、所有的复杂情愫,都被他强行压下,转化为冲刺最后关头的能量。
小院灯火长明,映照着一个寒窗学子向着最高殿堂发起最后冲击的坚定身影。京城的夜色中,暗流依旧在涌动,但至少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风暴在酝酿,但处于风暴眼中的许多人,此刻却展现出异样的平静,各自朝着既定的目标,默默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