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一弯新月高悬。靖王府冬暖阁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孟承佑继续向众人讲着故事。
“就在朝堂上大家都攻击此人之时,皇帝想着此人为自己办了二十余年的差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不打算追究这么点小事。
谁知他的心腹太监心念一动,轻轻靠了过来,宽大的蟒纹袖摆扫过御案一角,俯身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奴才知道陛下仁德,不打算追究中丞大人了?可是眼下朝中百官都要陛下追查中丞大人的失职,人心所向,陛下若违了众人的心意,只怕失了臣心啊。”孟承佑指尖捻着半盏微凉的清茶,在众人的瞩目中缓缓接着讲述,语气平淡。
“那心腹太监接着劝说皇帝,你为他撑了腰,中丞大人自然是感念于皇帝,但只不过是他一人感激。
若是皇帝严惩了他,必会得到百官之心。这些年,陛下对中丞大人可谓圣恩独照,关爱有加。如今也是他报效陛下的时候了。
在心腹太监的劝说下,皇帝指尖反复摩挲着龙椅扶手,权衡利弊后,终是闭了闭眼,同意将他交给监察司审查。
因为他得罪的人太多,监察司中众官员,总有家中兄长侄儿被他整倒过,竟罕见的上下一心。
往日里要这群爷办事,总少不了的银钱打点。
这回竟谁也不想捞好处,众人皆带着股咬牙的狠劲,以最快的速度将此人的案子结了。
连带送了几个鸡蛋给他的大舅哥也被关押进了慎行司的监牢受审,一通酷刑下来,他的大舅哥被屈打成招,原是拖了别的官员办成的事,全部安在了他的头上。”
卫若眉紧紧地捏住帕子,指尖泛白,将素色绢帕揉得满是褶皱,眼圈泛红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吃人的世道,太可恶了。”
“不多久,他被判了斩立决,大舅哥流放。他死之后,他的妻子连去收尸都不敢,凑了些银子打点,趁深夜无人,偷偷摸摸去义庄将他尸首偷了出来。
荒郊野岭的乱葬岗上,只挖了个浅浅的土坑草草下葬,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一个忠臣,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最要命的是,他的后代背负着奸臣后人之名,所有的正道都被堵上,最后竟沦落到上街乞讨。”
窗外的暮色渐渐沉了下来,阁内烛火摇曳,跳动的光影映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着孟承佑讲完,待听到这悲惨结局,皆不约而同地沉了脸,苏振楠眉头紧锁,沈文钦垂眸沉思,连空气都似被染上了一层悲凉。
“好惨。”卫若眉联想起自己父亲被审查时也是墙倒众人推,鼻尖一酸,眼泪瞬间涌到了眼眶,几乎便要哭了。孟玄羽见状,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是啊,所以承佑才说,苏晋大学士,是个有福的。
他遇上的是我的皇祖父,我皇祖父是个仁德之人,在他的治下,清官们才敢仗义直言。苏大学士也就功德圆满地告老还乡。虽然生活清贫些,但却享誉极高,倍受世人爱戴。”
苏振楠脸上挤出一个不自在的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试探着问道:“梁山殿下,那世道实在是颠倒是非黑白了。只是,恕振楠愚钝,振楠自幼熟读史书,却一下子……无法将您说的这位和史书上的人对上号?请教梁王,此人是哪个朝代的哪位名人?”
孟承佑放下茶盏,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苏兄,这是非黑白、人心善恶啊,从来不在书本上面。承佑知你学富五车,读书万卷,只是有些道理,书上却并没有讲过。”
“那……”苏振楠殿试上一举拿下探花,文才自是过人,此刻却有些茫然,忍不住追问:“这世上的书没有百万也有十万,若是连书上都没有讲过的道理,那在哪里呢?”
孟承佑缓缓走上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苏振楠的胸膛,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眼神深邃而笃定:“在心里。要用心去看。”
沈文钦猛地抚掌,眼中满是赞叹:“梁王殿下,难怪文峻提起你,总是赞不绝口,今日听你一席话,令文钦胜读十年书啊。”
“文峻,是真的吗?你兄长说你提起我总是赞不绝口?”孟承佑将目光投向端坐一旁的沈文峻,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沈文峻连忙挺直脊背,语气郑重得有些可爱:“那是自然,我对殿下向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十体投地。”
这沈文峻大多数时候,总是闷声不响地坐在一旁,谁知一开口竟这般直白,瞬间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阁内压抑的气氛总算散去了些。
孟玄羽却不屑地哼了一声,下巴微抬:“得了吧,沈文峻是他的下属,自然是百般讨好他。你佩服他十体投地,那对本王呢?”
孟承佑被他这副小孩子气的模样气笑了,摇了摇头:“我说玄羽,这你也要吃我的醋吗?”
沈文峻见状,连忙赔着笑补充:“文峻对靖王殿下自然也是十体投地。”
“他也是十体投地,我也是十体投地,那你岂不是有二十个手脚了?”孟玄羽挑眉,语气里的不屑更甚,却难掩眼底的笑意。
此时众人已经哄笑得收不住了,烛火似乎也跟着晃动得更欢,连带着阁内的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孟玄羽等众人笑了半晌,才收了笑意,转向孟承佑道:“承佑,今天可是你的不是了。”
“哦,你又寻我什么错处了?”孟承佑挑眉反问。
“人家苏御史,毕竟是一心为了朝廷和皇上,在职几年,实心办差。你却在探花郎面前班门弄斧,讲前朝御史的故事含沙射影。我看苏御史比你说的那人定是机灵百倍,断不可能走他的老路。”孟玄羽语气笃定地说道。
苏振楠连忙踏步上前,拱手道:“靖王殿下,你不能怪梁王。是振楠年轻气盛,不懂的事太多了,今天得梁王点拨,茅塞顿开,且终身受用。想来之前,我都是在死读书了。”
孟玄羽假装责备孟承佑,本就有意试探他,见这书呆子似乎终于开窍了,这才缓缓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能这样想最好,但此事也不能怪你。
虽然你年长玄羽两岁,经历的事情却太少了,你不过闭门在家寒窗苦读数载,再参加层层考试,得了个功名。我却经历过许多生死大坎。”
阁内的笑声瞬间消散,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几声噼啪的轻响。
孟玄羽垂下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一块旧玉佩,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岁月的沧桑:
“我八岁离了禹州去盛州的明伦堂与皇子们伴读,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地待了五年。
十三岁回到自己的家,父王却已病重在床,危在旦夕。
不多时父王去世,母亲与弟妹也相继病逝,却是孟宪那厮起了歹念,想要夺了靖王的爵位,才要害我满门。
我被祖母拼死护住,在乐善堂苟且偷生四年,日夜苦练功夫。才在十七岁那年,找准时机将孟宪那逆贼给除了。”
说完,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沈文钦身上,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沈文钦面带笑意回望过去,两人四目相对,无需过多的语言,便已读懂了彼此眼中的过往,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日子里。
“玄羽,你可是天生的福将,天神护体。放心,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沈文钦声音微微发颤,激动地说道,眼底隐有泪光,在烛火的映照下闪了闪,终究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