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从傍晚六点开始下的。
林峰把最后一本专业书塞进课桌时,窗外的天已经黑得像块浸透墨汁的绒布。雨点砸在教学楼的玻璃幕墙上,噼啪声密集得像是有人在外面撒豆子,风裹着湿气从半开的走廊窗户灌进来,吹得他后颈一阵发凉。
“峰子,走了啊,今晚可是赵哥请客,不去白不去。” 室友王浩拍了拍他的肩膀,卫衣上还沾着篮球场的草屑,“你跟个老夫子似的泡图书馆,能泡出女朋友来?”
林峰笑了笑,把保温杯塞进背包:“你们去吧,我明早有高数小测,得回去再看看。”
他不是故意扫大家的兴。作为刚入学三个月的大一新生,林峰很清楚自己和这群从小玩到大的本地同学不一样。父母在南方打工,每年能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攥着助学贷款来到这所一本院校,唯一的底气就是成绩单上的数字。
王浩撇撇嘴,被旁边的赵磊拽着往楼梯口走:“别管他了,书呆子一个。对了 ——” 他突然回头,手指戳了戳林峰的背包,“你那破保温杯该换了,上次借我喝水,一股铁锈味。”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笑闹亮了又暗。林峰看着那几个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低头摸了摸背包外侧的保温杯。那是他高三生日时妈妈在小商品市场买的,橙红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银色内胆,确实寒酸得很。
他拉上卫衣帽子,冲进了雨幕里。
宿舍楼离图书馆有两百多米,没带伞的林峰没跑几步就被淋透了。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和体温混在一起,形成一种黏腻的湿冷。路过篮球场时,他看见场边的长椅上还坐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看什么。
“同学,雨太大了,快回宿舍吧!” 林峰下意识喊了一声。
女生没回头。风卷着雨丝掠过球场,把他的声音撕成了碎片。等他跑过转角回头看时,长椅已经空了,只有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广告传单,在长椅上慢慢洇开墨色的字迹。
三楼宿舍的灯大多亮着。林峰掏出钥匙开门时,隔壁传来一阵刺耳的争吵声,夹杂着摔东西的脆响。他皱了皱眉,这层楼住的都是计算机系的男生,平时打游戏吵翻天是常事,但这么激烈的争吵还是头一次。
“咔嗒” 一声,门开了。
宿舍里空无一人。靠窗的书桌上堆着王浩没吃完的泡面桶,赵磊的篮球卡在暖气片和衣柜的缝隙里,唯独自己的书桌还算整洁 —— 摊开的笔记本上写满了高数公式,台灯调成了暖黄色,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
他脱掉湿透的外套,从床底拖出备用的风扇。刚插上电,窗外突然闪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整个房间的灯跟着晃了晃,灭了。
“操,又跳闸。” 林峰骂了句脏话,摸黑找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屏幕光刺破黑暗的瞬间,他看见对面墙壁上有个细长的影子,像是人的手臂正从天花板垂下来。
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书桌边缘,保温杯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
等心跳稍微平稳些,他才发现那只是窗外的树枝影子。雨水把梧桐树的枝条压得低低的,刚好在墙壁上投出扭曲的轮廓。
风扇还在转,发出嗡嗡的低鸣。林峰捡起保温杯,发现盖子摔开了,里面的热水早就凉透。他把杯子放在窗台上,转身想去楼道里看看是不是整层楼都停电了,刚走到门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却没有具体区域。
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这个时间会是谁打来的?快递员?不可能。推销电话?他的号码才用了三个月,应该还没被录入那些骚扰名单里。
林峰犹豫了两秒,划开了接听键。
“喂?” 他对着听筒说。
没有回应。
只有一种很轻的、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沙沙的,断断续续。背景里似乎还能听到雨声,但又不太真切,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请问找谁?” 他又问了一句,同时按下了免提键。
这一次,对面有了回应。
是笑声。
一个女人的笑声,很轻,很柔,带着点刻意的娇嗲,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那笑声不像是对着电话笑的,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忽远忽近,像是在耳边,又像是在走廊尽头。
林峰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猛地把手机拿开,看向屏幕 —— 通话还在继续,时长已经跳到了 17 秒。窗外的雷声再次炸响,手机屏幕在闪电的白光里泛着冷色,照亮了他自己发白的脸。
“谁?到底是谁?” 他对着听筒低吼,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
笑声突然变了。
不再是那种娇嗲的调子,而是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指甲划过玻璃,又像是用牙齿撕扯纸张,那种细碎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顺着听筒钻进耳朵里。
林峰的手指悬在挂断键上,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动不了。他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时间,看着那串陌生号码,突然注意到号码的最后四位是 “4444”。
这个数字让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的话 —— 三魂七魄,四是煞数。
就在这时,笑声戛然而止。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单调的 “嘟嘟” 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着什么东西。
林峰猛地按了挂断键。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扇的嗡鸣和窗外的雨声。他盯着手机屏幕,那串号码还停留在通话记录里,像是一串凝固的血字。
过了半分钟,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回拨过去。
“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机械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把手机扔回床上时,林峰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走到窗边想透透气,刚掀开窗帘一角,就看见楼下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穿着白色的裙子,背对着他,身形和傍晚在篮球场看到的那个很像。
雨还在下,她却没打伞,就那么站在积水里,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背后。路灯的光线很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一截浸在水里的白木头。
林峰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影,想看清她有没有动,但雨水在灯光下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在这时,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突然亮了。
屏幕是突然亮起的,没有任何缓冲,直接跳过了待机界面,显示出桌面背景 —— 那是他上周去公园拍的银杏树照片。
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合上电脑了。
林峰转身走到书桌前,手指刚碰到键盘,屏幕突然闪了一下,弹出一个黑色的对话框,像是某种未关闭的后台程序。光标在对话框里跳动着,发出刺眼的白光。
没有任何文字输入。
他按了按电源键,没反应。又试了试强制关机的组合键,屏幕依然亮着。那只白色的光标还在跳,像是一只眼睛,在黑暗里眨来眨去。
风扇的声音似乎变大了些。
林峰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女人的笑声,那种尖锐的、带着寒意的调子,和此刻光标跳动的频率莫名地重合在一起。
他猛地拔掉了电脑的电源。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房间里再次陷入黑暗,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幽幽地照在桌面上。林峰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走到床边坐下,抓起手机想给王浩打个电话,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着新的通话记录 —— 就在他刚才回拨那个陌生号码的时候,这串号码又给他打了一次,时长 0 秒。
也就是说,在他拨打过去的同时,对方也在给他打电话。
这种情况在通信技术里被称为 “串线”,概率极低,尤其是在智能手机普及的现在。
林峰的手指停在王浩的号码上,没有按下去。他突然觉得有点可笑,不过是一个奇怪的电话而已,自己至于这么紧张吗?说不定是谁的恶作剧,或者只是单纯的线路故障。
他躺下来,把手机放在枕头边,闭上眼睛。
雨声似乎小了些,风扇的嗡鸣成了主旋律。他试着不去想那个女人的笑声,不去想楼下的白裙身影,不去想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光标,而是在脑子里回忆高数公式。
极限,导数,微分方程…… 这些曾经让他头疼的东西,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安神药。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又震动起来。
这一次,不是来电,而是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林峰猛地睁开眼睛,抓起手机。屏幕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眯了眯眼,看清了那条新短信 —— 发件人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个字。
一个用符号组成的字,像是扭曲的蛇,又像是凝固的血。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就在这时,放在窗台上的保温杯突然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滚到床底下,发出清脆的回响。
林峰猛地转头看向窗户。
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一角,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而窗外的雨幕里,似乎有个白色的影子,正贴着玻璃缓缓向上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