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没人知道九过去借着自己的源石技艺杀了多少人。
因为她本人也不曾细数。
面对Guard,她没有争辩,也没有解释她那精妙的催生技艺背后蕴含的致命可能,只是沉默地接过了那把沉甸甸、沾满泥土的锄头。
在Guard看来,九的动作依旧带着洗练的军人烙印。每一次挥锄,角度精准如测量,落点分毫不差,翻起的土块大小均匀,边缘锐利,效率高得惊人。那场景,不像是在开垦土地,倒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战术作业,甚至带着点普瑞赛斯小姐无菌手术室里操作的冰冷秩序感。此时此刻,一个迟钝的笨蛋还没能意识到哪里不对。
直到时间就这样悄悄过去。
几周后泥土里,那些被九亲手埋下的、不同种类的花种,开始齐刷刷地冒出嫩芽。
“很怪唉。”
时间已经逼近端午,公园复兴计划进度感人。
当然主要是九的功劳。
今天凯利领着他的幽灵小队,趁着夜色鬼鬼祟祟摸到工地边缘,本想给这位新来的“功臣”搞个小小的庆功兼欢迎仪式,顺带蹭点吃的。然而,眼前初具雏形的花圃景象,却让凯利叼着冰棍的嘴停住,发出了以上感慨。
“哪里怪了?你怕不是嫉妒人家比你这个阴湿角色有用?”Guard翻了个白眼,狠狠给了凯利后背一巴掌。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九指哪打哪的完美作风,让Guard很是享受。他已经完全受不了有人说九小姐哪里不好了——凯利也不行。
“啧啧,见色忘友,我错看你了Guard。”
Guard“喔”了一声,自己也感到可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行,那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好?”
凯利翻了个白眼,用冰棍棍子遥遥一点眼前的花圃:“大哥,麻烦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又不是集中营搞队列训练!花儿草儿都要排排站,踢正步吗?”他指向左边一大片区域,又指向右边,“喏,这边红的整整齐齐一大块,那边黄的方方正正一片,泾渭分明,中间连根杂草都没有……这配色,这阵型,像不像大学生搞的那个番茄炒鸡蛋外壳碎片?”
Guard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看去,愣住了。
阳光下,新生的嫩苗破土而出,一片生机盎然。然而,正如凯利所言,这片生机被规划得如同军事地图:不同品种、不同颜色的花苗,被严格地分区种植,界限清晰得如同刀切斧劈。红色的幼苗在左,整整齐齐,仿佛等待检阅的方阵;黄色的在右,同样排列得一丝不苟,毫无杂色掺杂。中间一条窄窄的走道,干净得连一片多余的叶子都没有。
那景象,确实……规整得有些诡异。充满了人工的、绝对的秩序感,却少了点花园应有的、杂乱而蓬勃的生命力。
Guard张了张嘴,看着凯利那副“你看我没说错吧”的欠揍表情,再看看远处花圃旁——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记忆里正用卷尺精确测量着株距、仿佛在布置雷区的九那笔直的背影,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觉得“效率喜人”背后,那丝隐约的不对劲来自何处。
“搞砸了。”三个字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些许懊恼。但没等他回过神来,凯利已经将锄头塞进他的手里。
“发呆啊!还动手干啥?”凯利说着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虽然阿丽娜答应帮忙带孩子们拖一会,但你要是再不加把劲,就得给人家制造中秋惊喜了。”
“搞什么嘛?你这狡猾的坏小子!明明想到办法却不告诉我!”Guard被戳中心事,又气又急,抡起锄头作势要敲凯利,“明明早想到这法子不灵光,憋着坏不告诉我!等着看我笑话是吧?”
“哎呦,谋杀同胞了!”凯利灵活跳开,像泥鳅一样滑入花圃,和幽灵小队的大家一起开始刻不容缓的紧急修正作业——
“真是的。”Guard笑着,默默加入了他们。
22
清晨五点半,是九雷打不动结束晨练的时间。
然而今日,这条刻入她生物钟的路径却被意外打断——昨夜某位战士源石技艺失控的余波,在必经之路上留下了一片狼藉,此刻正被紧急封锁施工,禁止通行。
九站在封锁线前,赭红色的发丝在微凉的晨风中纹丝不动。她默默计算着绕行所需的时间,最终得出结论:不值得。早餐后还需协助收拾碗碟,紧接着是花园修整的关键收尾阶段。效率至上。她果断转身,回到宿舍区周边那片相对空旷的碎石地,开始了替代方案:一套简洁、高效、毫无观赏性可言的近身格斗术演练。
随着时间推移,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异样的躁动。似乎是因为龙门某个极为重要的节日临近了。营地里,好奇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有人试探着询问她是否需要像“其他大炎人”那样,参与挥舞野草之类的庆祝活动。对此,九的回应永远简洁如一:“不必。”
对她而言,这一天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倒不如说,在过去,这一天龙门街道,人流激增,扒手们会像嗅到血腥的鲨鱼般异常活跃。九和她的同事会比往日更加忙碌。
当然这种烦恼在她和陈双双成为感染者,二人选择离开近卫局后,也变得遥远了。
恍如隔世。
“九姐姐!”
“——”
一声带着哭腔的稚嫩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断了九行云流水般的最后一个收势动作。
她循声望去,一个有着月银色明亮双眸的小男孩,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
他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衣服皱巴巴的。他眼角挂着的泪珠——顺着他的视线向下,九看到了那双小心翼翼捧着的小熊玩偶,以及玩偶脖颈处那道触目惊心的裂口,里面雪白的棉花溢了出来。
“我的玩偶……呜哇……那是妈妈留给我的!坏掉了!坏掉了!”
九的动作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凝滞。
“呃——”她喉头滚动了一下,生涩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事的。让我们……修补看看。” 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真的吗?”男孩的哭声瞬间小了下去,月银色的眼眸迸发出希冀的光,“谢谢九姐姐!”
这声感谢仿佛一声无形的号令,原本寂静的宿舍区角落,瞬间变成了“疑难杂症”展示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们,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各种“伤员”:断胳膊少腿的布兔子、开膛破肚的毛绒狗、掉了眼珠的布娃娃、还有磨破了洞的袜子和开了线的衣角……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地、充满信任地望向了她。
九:“……”
于是九不得不开始了艰难的修复工作。
平常这种事当然是由阿丽娜老师代劳,不出五分钟就能搞定。但这些小鬼头是接受任务而来,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时间在专注的修补中悄然流逝。当最后一只掉了眼珠的布娃娃被成功“复明”,孩子们爆发出小小的欢呼作鸟兽散,九才惊觉——
夕阳的余晖,已然透过宿舍区破败的窗棂,将她和孩子们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碎石地上。暖金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那些刚刚经历“手术”、焕发“新生”的玩偶们。
九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蹲姿而有些僵硬的肩颈。
“修复花圃的工作进度,”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纯粹的事实陈述,“严重耽误了。”
九按部就班的拖着锄头,颇有无论如何工作也必须完成的宿命感。
然而——
营地中央那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此刻却聚集了不少人。阿丽娜小姐带着温和的笑容站在最前面,她身后是叽叽喳喳、满脸兴奋的孩子们,还有凯利和他的幽灵小队成员,留守后方的伤员,和休假中的盾卫,甚至连Guard也站在那里,表情有点局促,手里还拎着那把惹祸的锄头。
在他们中央,有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条用废旧木板、花花绿绿的破布条、以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颜料精心拼凑、粘合而成的……龙舟?船身歪歪扭扭,颜色涂得东一块西一块,船头用硬纸板糊了个抽象的龙头,上面还画着两只不对称的、努力想显得威严的大眼睛。虽然简陋得可笑,却透着一种笨拙而热烈的用心。
龙舟旁边,还放着几个用大叶子包裹、形状不太规则的包裹,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米香和某种奇怪焦糊味的气息。
“九姐姐!”柳包芙第一个看到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一下子跑过来,小手拉住九沾着灰尘的工装裤角,仰着小脸,口齿不清却充满期待地说:“快看!我们一起做的!龙龙船!还有超大粽粽!”
阿丽娜走上前,笑容温柔得像初夏的晚风:“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欢迎加入整合运动。”她指了指地上那条色彩斑斓的“龙舟”和那几个叶子包裹,“至于这些,龙舟是孩子们手工课一起做的,粽子则是厨师长根据去过龙门的同胞的描述制作的……嗯,味道应该……很特别。”
埃拉菲亚少女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但更多的是真诚。
“不好吃也没办法,怪就怪在某人只发呆不出力!”凯利一边伸懒腰一边吐槽。
“喂!”Guard不惯着凯利,一拳打了过去。
九站在原地,赭红色的发丝被晚风轻轻拂动。她看着那条歪歪扭扭却色彩热烈的龙舟,看着那几个散发着奇怪香气的“粽子”,看着柳包芙纯真期待的小脸,看着阿丽娜温柔的目光,看着凯利那副强装镇定实则紧张的样子,看着Guard别扭地移开视线……
她拾起其中一个粽子,一股陌生的暖流从指尖汹涌的奔腾而来——让她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一丝。
“谢谢——”九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条龙舟,而是小心地、像对待精密零件一样,拿起了一个看起来相对完整的粽子。剥开有些焦糊的蔬菜叶子,露出颜色不太均匀、米粒有些夹生、豆子分布不均的奇怪饭团。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带着点紧张和期待的注视下,九没有任何犹豫,低头,轻轻地咬了一口。
味道……实很特别。有焦糊,有夹生,甜味也分布不均。
但九却极其认真地咀嚼着,然后,又咬了一口。
“谢谢……很好吃。”她说。
阿丽娜的笑容更深了。
柳包芙开心地拍起了小手。Guard看着九安静吃粽子的侧影,再看看那条花里胡哨的龙舟,紧绷的嘴角,终于也缓缓地、笨拙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等博士和凯文他们回来以后,要分享的事又多了一件呢。
他想。
显然还不知道这是一个要死的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