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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天了。
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地压过最后一丝蓝天,豆大的雨滴起初还带着几分迟疑,很快便连成一片,淅淅沥沥地顺着屋檐、沿着锈蚀的排水渠,最终汇入城市深处不见天日的阴沟,带着这座城市所有的污浊一同流淌。
我站在破旧的安全屋窗后,刚好把最新的漫画周刊追平,只见英雄推开门,一道带血的身影便倒入他的怀中,下一个镜头,无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所有人都将他当作了凶手。
果不其然,再往下翻便是广告页。
连载故事好死不死就爱停在这种抓挠人的地方。
我心烦意乱,刚把漫画压在座位底下,便看见霜星独自从街道另一边从那一边漫步过来。
雨水落在她宽大的白色斗篷上,并未浸湿布料,而是在接触的瞬间便凝结成细碎的冰晶,簌簌滚落,在她身后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冷的轨迹。她的目光空茫地扫过湿漉漉的街道、紧闭的店铺和零星仓惶跑过的行人,却又像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仿佛只是行走在一片虚无之中。
几个雪怪们紧张兮兮抓着伞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将店面反射的路灯光芒也一并遮挡。
“大姐头怎么样?没有危险吧?”
“还好。”她游离的视线最终穿透雨幕,精准地定格在窗后的我身上。
“科西切动手了,现在外面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原来这两天来,龙门警界与新闻界为编织各种组织犯案的线索忙得天昏地暗,法学界人士着手反省与修订各项感染者出入境人士的资格条件与病理程度参考,机场与海岸关口都严加查缉可疑的不法份子,官员说故事的本领又往神乎其技的境界迈进了一大步。
而实际站在前线的近卫局特别督察得到上头天文数字的经费挹注,这几日大幅修改各路罪犯的夺命赏金,史无前例地严加查缉感染者可能盘据的任何地方——贫民窟、废弃工厂、地下诊所,甚至是一些物美价廉的低级出租公寓。
这种做法也的确清除了不少感染者和犯罪分子,包括昨天夜里某人手中人口器官贩卖巢穴被发现,睡梦中惊醒的打手遭到一群特别督察屠杀;还有一些正在酒家寻欢作乐的赌徒被周边市民误认为是感染者聚集,被举报后也遭到火铳伺候;有个习惯彻夜不归飙车好青年豪迈逃开警察的临检后,随即被追上的警督射成筛子——虽说事后他车上并没有任何违禁品。更别提大小医院都遭到武装部队埋伏与严密管控,夜间巡逻次数暴增,宵禁后还在街上游荡的闲杂人等都会遭到脱衣和抽血检查。
“日子实在是没办法过了。”
连下城区数一数二的黑医都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的诊所被搜查了三次,前罗德岛时期抑制剂,黑市里被炒到有价无市,就这样被收了去。
类似惨案不断。
于是乎,就在昨天晚上,在哲人帮帮主“华本叔”的号召下,全龙门大大小小的十三个帮派、七八个街头组织,三五个感染者收容所,甚至一些游离的流浪分子,消息贩子,都不得不冒险群聚在哲人帮堂口“神父失踪”大教堂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度过这波“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致命危机。
甚至有两个小头领提议,不如干脆像整合运动那样,大家干脆联合起来,不分什么种族感染者,一齐用法杖刷出一个天下来,齐用法杖和源石技艺“刷出一个天下”来,圈地独立,跟近卫局拼个你死我活。
勇敢的“金砂门”门主自告奋勇向龙门日报投稿,题目是:“感染者与下城区市民异同,与组织生活转型及自由保卫战可能性。”
“好天真,不过我欣赏。”我笑道:“有机会我想好好拜读一番。”
“恐怕没办法了。”霜星说。
就在大家为金砂门主鼓掌叫好时,他额头上突然多了个黑点,眼睛瞪大,然后慢慢就滑到桌子下了,担任护卫的小弟都惊呆了。
这时召开会议的哲人帮帮主才站起来道:“对不起,请不要轻举妄动。”
所有人这才终于惊觉上当,这根本不是什么同舟共济的求生会议,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超级鸿门宴!哲人帮帮主早已暗中投靠了官方势力,主动做东,就是为了将龙门下城区所有不安定的‘头面人物’一网打尽,以求明哲保身!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从踏入这教堂的那一刻起,恐怕就早已被写上了死路一条!
不知是谁见状索性破罐破摔,震怒拍着桌子大叫:“大伙一块上啊!”但他的脑袋也马上咕咚一声掉在自己刚刚拍过的桌子上。
大概是上帝他老人家耳背,所以教堂的隔音效果总是很好。
然而因为要向上帝祈祷,所以惨叫声没办法掀开教堂的天花板。
“没有人知道昨天具体发生了怎样的事,帮会成员逃得逃死的死,现在我们在龙门据点能容纳的人数已经快要逼近上限——所有人都已经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霜星说:“大学生,你是对的——你总是对的。”
她顿了顿,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情绪。
“只是……有时候,我会感到……”
霜星的声音快速微弱,让我没能捕捉到最后的字句。
“什么?”这次轮到我听不懂了。
“……算了,当我没说。”霜星说着扭过头。
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我彻底没辙,但直觉告诉我此刻追问并非明智之举,所以索性维持沉默。
换风扇缓缓转动,外面的雨声兮兮入耳,我突然很想念凯文,想念他那张一刻也不停歇的、总能冒出各种歪理邪说和毒舌吐槽的嘴。
但是光想没有用,我得去找他。
我默默地从门后的架子上抽出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黑伞,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霜星。
“这里去我们合作的诊所,”我拉开房门,潮湿阴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坐车的话,还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