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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魔鬼。
第一个这么说的人记不得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和自己打起来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个胖女人了。
不管是谁,伊诺从小就常常听见这句话。
作为重组家庭里死去妻子生下来的小孩,也就是所谓的拖油瓶,衣食上虽然得到了最基本的照料,但不只是继母,连父亲也从未对他付出关爱。在父亲最终选择抛弃他独自离开后,伊诺便陷入了所谓“家人”编织的地狱。
他因此有过一段埋怨、痛恨自己的遭遇,诅咒这个世界的时期。
但他也隐约察觉到,这样的自己不过是故意演出来的假象。
当唯一会关心他的朋友萨沙说“要笑对生活”时,他便强迫自己养成面带微笑的习惯;当二人谈论理想并约定“一起活下去”时,他也无条件相信且坚决听从做到。
伊诺不过是在无意识中接受到这样的讯息,回应重要之人的期待罢了。
最好的证据就是,伊诺很早就对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情感,他不再感到悲伤、痛苦、无奈或是安于现状。
脑子里一片漠然。
你是魔鬼,一个没有心的魔鬼。
伊诺一次也没有否定过这样的说法,也真的觉得自己冷漠无情。他不是没有感情,而是缺乏热情。他是个徒有形式的空壳,做作地演绎萨沙期盼的角色,只为能够不被再次抛弃。
难道就没有什么转机吗?
这个疑问时常在心底浮现。当那个胖女人将源石碎片塞进他喉咙,当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用源石技艺操控他人发狂,看着那些人在清醒后惊恐万状的表情——即便在这种时刻,他的内心依然平静无波。
难道没有什么转机吗?
这个念头如影随形。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感知到: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着一片属于他的力量碎片。
很遥远,但是在不断靠近。
“他会来找我。”
只有这件事,伊诺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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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快要死了,所以雪怪小队的大家派我过来看一下。”
不足十五岁的霜星站在门口,语气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我就知道,她在毒舌方面的天赋已经崭露头角。
“……”
我闷不吭声地躺着,心中默默问候着塔露拉。
在我从生死边缘徘徊的隔天,我们暂时找到了一处合适休整的落脚处。半梦半醒中,我看见堆积如山的采购文件和作战计划书以及杂七杂八的文件被接连不断送入我的临时卧房。狭小的房间顿时变成了昏暗的档案室。
可喜可贺,这下不用担心会被冻原的太阳晒伤了。
不愧是她,即便是这种时候,塔露拉也没忘记使唤我。
与昨天相同,拥有操纵他人源石技艺且执着于我的梅菲斯特今天也受到了大家各种关注,但他们时不时到我这里来偷窥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此时我身上缠满了绷带,几乎喝水都能感觉到伤口的刺痛。
在经历塔露拉又一次狂风绝息斩后,阿丽娜消耗了大量物资,又叫来医生,总算让我留下一条性命。而在醒来后,我也终于有机会向塔露拉交代这件事的始末。
“我知道这种事很难理解,但我确实来自未来。”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被一名叫做凯文的普通士兵唤醒,因此见到了整合运动的大家,有你、阿丽娜,爱国者和霜星,当然也认识了伊诺和萨沙。我们一同经历了很多事,最终成为了彼此信赖的家人,就像现在这样。”
“哼,这种事,你最好只对我和阿丽娜说。”
第二次提到未来,她看起来已经接受良好。就算这样,塔露拉的心情仍不见好转。
想来多半是因为队伍里不断有人提出要离开的缘故。
冻原的残酷从不因任何人的理想而改变。当第一场暴风雪席卷而过,现实就如冰锥般刺穿了所有美好的幻想。
食物储备永远不够。即便博卓卡斯替的游击队有着丰富的生存经验,要在茫茫雪原上养活这么多张嘴依然是巨大的挑战。每个黎明,炊烟都变得比前一天更稀薄。
药品更是奢侈品。一个简单的伤口感染,一次轻微的发热,都可能夺走生命。更别说队伍里还有这么多感染者——矿石病不会等待任何人准备好。
“往南走?”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感染者妇女昨天这样问塔露拉,“南边就有活路吗?我的丈夫去年就是往南去的,我再也没见过他。”
她的质疑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在乌萨斯,感染者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驱逐的对象。至少在这里,他们熟悉冻原的规则,知道如何躲避纠察队,如何在矿场夹缝中求生。
“那个白发的德拉克小姐是个好人。”昨晚守夜时,我听见两个感染者在篝火旁低语,“但她说的那个未来太遥远了……我的孩子可能等不到那天。”
另一个感染者咳嗽着,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我听说南边的城市已经开始大规模搜捕感染者了。现在离开,说不定是自投罗网。”
现实的重量压垮了希望的嫩芽。对很多人来说,塔露拉描绘的蓝图太过美好,反而显得不真实。当生存都成问题时,理想就成了奢侈品。
更让人忧心的是,最近附近出现了乌萨斯正规军的踪迹。这不是往常那些腐败的纠察队,而是装备精良的正规军。恐惧在营地中悄然蔓延——带着这么多感染者行动,目标太大,迟早会被发现。
今早又有一家三口默默收拾行装离开了。男人离开前对塔露拉深深鞠躬:“感谢您的收留,但我们不能继续拖累大家了。”
塔露拉站在营地边缘,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她知道,每个离开的人都在削弱整合运动的力量,也在动摇剩下的人的信心。
“让他们走吧。”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的博卓卡斯替低沉地说,“强迫留下的战士,在战场上最先逃跑。”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接受。塔露拉看着那些远去的背影,仿佛看到自己理想正在一点点崩塌。
这次停泊,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她扬起手中的人员名单——
“正好有个叫凯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