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辉谷的春日,是从焦黑的土地里硬生生钻出来的。断魂涧血战已过三月,尸山血海被黄土掩埋,烈焰灼过的地面仍泛着触目惊心的褐黑,唯有零星草芽顶着焦屑冒头,细弱的绿茎弯了又挺,像极了这片土地上劫后余生的人们——带着伤,却不肯低头。
谷口的阵法光罩已重新亮起,木黎领着阵法师们熬了无数个日夜,灵光虽不及往昔厚重,却泛着温润的韧劲儿,像一层浸了血的纱,牢牢护着山谷。谷内的重建有声有色: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取代了厮杀,炊烟缠着灵米香飘遍街巷,市集上渐渐恢复了喧闹,只是人们交谈时总下意识放轻声音,眼角眉梢藏着化不开的沉郁。相柳生死不明的消息被高层死死捂住,可那日望舒吐血晕厥的模样、谷中弥漫的悲恸,早让敏感的人猜到了七八分。这份沉默的压抑,像晨雾般裹着辰辉谷,挥之不去。
议事厅的烛火终夜不熄。望舒坐在相柳曾经的主位旁,那张临时增设的紫檀案几上,堆满了卷宗、图纸和信笺。她依旧是一身素青衣衫,发髻简单挽着,未施粉黛的脸仍透着苍白,眼下的青影像晕开的墨,却盖不住眼底的光——那是被劫难淬过的亮,淬进了冰雪般的沉静,又藏着锋芒,像磨利的青锋,清冽而坚定。
“望北坡哨塔基座已夯实,半月内可完工。”工坊主事躬身禀报,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只是擅长防御阵法的工匠折损太多,后续符文刻画怕是要慢些。”
望舒头也未抬,笔尖在卷宗上落下清秀却力透纸背的批注:“从巫咸族调三名阵法学徒来,先保结构稳固,符文后续补刻。”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纸面,“下一项。”
“轩辕大军后撤百里后没再异动,但斥候活动范围扩了不少。”石坚往前半步,巨斧搁在脚边,斧刃上的血锈还没磨净,“尤其是西北黑风隘旧地,他们的人来得最勤。”
望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黑风隘——那是她最后一次与相柳并肩作战的地方,也是他坠入归墟的起点。心口像被细针戳了一下,她迅速敛去眼底的波澜,声音平静无波:“加派双倍暗哨,夜间重点盯防。传讯轩辕境内的‘影子’,查清皇甫圭的动向,尤其是空间、幽冥相关的物资调配。”
“得令!”石坚抱拳应声。
木黎捻着胡须,眉头拧成疙瘩:“姑娘,各地的‘认知模糊’没再大规模爆发,可零星案例越来越怪。南境商队走了十几年的官道,突然忘了某个岔路口,说从来没见过;东域几个村落的春祭,连族长都记不清细节,众人说法不一,乱得很。”
望舒放下笔,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这种无声的侵蚀比刀枪更可怕,它在悄悄瓦解世界的“真实”。“让各部族多留点心,”她沉声道,“重要的地点、事件,多口述传承,再画成细图标注敏感区域。我们用‘记’,对抗它的‘忘’。”
指令清晰果断,透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众人领命散去,议事厅里只剩烛火摇曳,映着她和木黎的身影。
“姑娘,你已三日没合眼了。”木黎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抚着法杖,“谷中事务,老朽和石坚他们能多分担些,这般熬下去,便是建木本源也经不住耗。”
“我无妨。”望舒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这时候,多一分谨慎,便少一分风险。”她顿了顿,声音放轻,“前辈,极北那边……还有异状吗?”
木黎摇头:“三月前那阵惊天波动后,极北就彻底静了,空间乱流肆虐,任何探测法术都靠近不得。那‘虚无之影’……像是藏起来了。”
“藏起来的狼,才更要防。”望舒低声道,手抚上心口。建木种子的搏动平稳有力,可与北方那丝微弱的感应,依旧像蛛丝般若有若无,冰冷而沉寂。她早已不似当初那般日夜感应徒耗心神,而是将那份牵挂与希望压在心底最深处,化作守好这片土地的动力——这是相柳用命换来的家,她不能丢。
夜色渐深,望舒独自来到后山药圃。这片地是相柳当初亲手为她开辟的,如今由她亲自打理。月色洒在灵草上,泛着幽幽微光。她蹲下身,指尖拂过一株新生的宁神花,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指尖,凉丝丝的。只有在这里,面对这些沉默的草木,她才能卸下一身铠甲,露出些许藏在深处的脆弱。
“相柳,”她对着虚空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像风,“谷里的花开了,你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我会守好这里,一直等你回来。”
指尖下的宁神花突然轻轻颤动,不是风吹,是发自内里的共鸣!心口的建木种子也跟着跳了一下,微弱却清晰,像一颗石子投进静湖,漾开圈圈涟漪。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望舒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死死望向北方的夜空。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不等她细想,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药圃外,影卫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难掩的惊惶:“禀姑娘!北境暗影急报!雪魂族禁地‘永恒冰壁’下,出现了一个无法探测的‘空洞’!不是空间裂缝,是‘存在’没了!靠近的人都记不清事,心智涣散,守护长老已有一人昏厥,醒来后,竟忘了自己为何驻守在那里!”
望舒的瞳孔骤然收缩!
虚无之影根本没消失!它只是换了法子,找了更隐蔽的突破口!
静水流深,底下早已暗涌翻腾。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眼底最后一丝柔色褪去,只剩冰冷的决然。
“传令!木黎大祭司、石坚将军、敖龙王,即刻到议事厅集合!”
平静,到此为止了。新一轮的风暴,已掀起了第一道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