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鸡的计划像一颗种子,在这干旱贫瘠的黄土坡上,艰难地发出了芽。
但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琐碎而具体。
天刚麻麻亮,李桂花就醒了。
窑洞里还泛着凉意。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先把灶火点上,烧上水。
然后走到鸡窝旁,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两个还温热的鸡蛋——这是那两只母鸡雷打不动的贡献,如今是全家的宝贝。
“妈,鸡又下蛋了?”招娣揉着眼睛从炕上坐起来,小声问。
铁蛋还睡得香甜。
“嗯。”桂花把鸡蛋小心地放进炕头一个铺着麦草的瓦罐里,“今天给招娣和铁蛋蒸蛋羹吃。”
招娣咽了口口水,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摇摇头:“给爷爷吃,爷爷干活累。”
桂花心里一酸,摸摸女儿枯黄的头发:“都吃,一人一口。”
水开了,她抓了两大把麸皮和一点点玉米面搅进锅里,又撒上一把昨天挖回来剁碎的野菜,熬成一锅稠糊糊。
这就是早饭了。
胡大柱也起来了,咳嗽着披上褂子。
他先去看了看鸡窝,添了点水,然后拿起扁担和水桶:“我去沟底看看那眼泉还有水没。”
沟底那眼时断时续的泉水,是胡家坡好几户人家的命根子。
去晚了,就只能挑回半桶泥汤子。
桂花赶紧往他怀里塞了半个野菜窝窝:“爹,您慢点,排队的人多就别挤。”
胡大柱“嗯”了一声,啃着窝窝头挑着担子走了。
吃完饭,桂花把铁蛋背在背上,用旧布带捆紧,让招娣拿个小棍跟在旁边,娘仨就下地了。
玉米苗长得慢,杂草却冒得快,一天不锄就不行。
日头很快毒辣起来,烤得地皮发烫。
铁蛋在背上哼哼唧唧地哭,招娣的小脸也晒得通红,蔫蔫地坐在田埂上。
“桂花,还没歇会儿?”旁边地里传来喊声。
是邻居张婶,她也带着小孙子在地里忙活。
“就歇!”桂花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走到地头树荫下。
她从带来的破瓦罐里倒出点凉开水,先喂了铁蛋几口,又递给招娣。
张婶也凑过来歇气,看着桂花背上的铁蛋和蔫蔫的招娣,叹了口气:“唉,真是难为你了。俩娃都跟着受罪。”她压低声音,“昨天……我好像又看见王老五在坡下转悠……”
桂花心里一紧,没说话。
张婶又道:“你也别太死心眼,有啥难处就跟大伙开口。虽然都穷,一把野菜半碗糠的,总能帮衬点。”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村东头赵木匠家……好像想找个帮工做饭的,一天管一顿饭,还给五毛钱,就是活累……你要不去问问?”
桂花愣了一下,心里快速盘算着。
一天五毛,十天就是五块……但地里的活怎么办?鸡谁喂?孩子谁看?
她摇摇头:“谢婶子,不了。地里活离不开,俩娃也缠手。再说,我爹年纪大了,家里不能没人。”
张婶也知道她家的难处,叹口气:“也是……那你这鸡,养得咋样了?”
“正试着呢,就是食不好找。”桂花苦笑。
“食啊……”张婶想了想,“哎,我家那点烂菜叶子、土豆皮啥的,以后我给你留着!反正也是喂猪,猪吃啥不是吃,你先拿去试试鸡吃不吃!”
桂花心里一暖:“那咋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邻里邻居的!”张婶爽快地说,“能帮一点是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桂花,你长这么漂亮,现在老公死了,成了寡妇,呆老胡这可没前途,不如改嫁了。”张婶提议着:“那木匠挺不错的。”
这张婶在这等着桂花呢。
桂花笑了笑,说道:“张婶,我暂时没那心思,只想把娃养大。”
“糊涂,你没男人,晚上怎么活?婶过来人,懂的。”张婶直勾勾的说道。
这把桂花的脸说红了。
正说着,胡大柱挑着两半桶水回来了,水不算清,但至少不是泥汤。
他脸色不大好,显然排队挑水又费了不少劲。
下午,日头没那么毒了,桂花让招娣看着铁蛋在院子里玩泥巴,她自己则挎上篮子,又去坡上挖野菜。
这次她走得更远,专往那些偏僻的沟岔里去,那里或许能多找到点苦菜和灰灰菜。
回来时,篮子里果然满了些。
她还意外发现了几棵野枣树,上面的枣子又小又青,但好歹是个零嘴。
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把,揣进口袋,留给两个孩子。
傍晚,胡大柱从自留地回来,手里拿着几根没长成的歪歪扭扭的小黄瓜:“隔壁老赵家给的,他家瓜秧旱死了几棵,这是剩下的。”
晚饭依然是糊糊,但多了几片黄瓜片,算是开了荤。
桂花把那个鸡蛋羹蒸了,果然,招娣和铁蛋一人只肯吃一小口,剩下的硬是逼着胡大柱和李桂花分吃了。
胡大柱咂摸着嘴,没尝出啥味就咽下去了,只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吃过饭,天还没黑透。
胡大柱就着最后的天光,又把编筐的家什拿了出来。
能编一个是一个,蚊子腿也是肉。
桂花则把张婶送来的烂菜叶子摊开晾晒,又把今天挖的野菜剁碎,和草籽麸皮拌在一起。
那两只母鸡围着她的脚边转悠,咕咕地叫着。
招娣拿着那几颗青枣,宝贝似的擦干净,给了弟弟一颗,自己含一颗,酸得眯起眼,却舍不得吐。
窑洞里没有点油灯,为了省煤油。
黑暗中,能听到胡大柱摸索着编柳条的窸窣声,铁蛋咿咿呀呀的学语声,还有远处坡上传来的几声狗叫。
日子苦得像黄莲,但在这苦涩的缝隙里,又总能挤出一点微末的甜意和暖意。
李桂花躺在炕上,听着身边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
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光,心里计算着今天的收获:一篮子野菜,张婶给的菜叶,老赵家给的黄瓜,母鸡下的两个蛋……还有,口袋里剩下的那几分钱。
债依然如山,前途依旧迷茫。
但她知道,就像这黄土坡上的庄稼和野草,只要根还扎在土里,只要还有一丝水汽,就得拼命往下扎,往上长。
夜风拂过坡梁,带来一丝凉意,也送来了不知谁家隐约的叹息。
整个胡家坡,都在这沉沉的夜色里,艰难地呼吸着。
“男人?”
这两个字,李桂花在男人死后,第一次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