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厂的活计,远比胡大柱想象得更熬人。
那不仅仅是力气活,更是磨人的苦役。
日复一日地搬运、弯腰、码放,沉重的砖块吸走了他全部的力气,飞扬的粉尘呛得他肺管子发疼,灼热的窑炉烤得人头晕眼花。
他硬是咬着牙撑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他每天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回家,倒在炕上连饭都懒得吃,鼾声却沉重得像拉风箱。
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颧骨凸出,那件破褂子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了。
第十五天晚上,他几乎是爬着进的家门。
脸色蜡黄,脚步虚浮,差点被门槛绊倒。
“爹!”桂花正在灶台边忙活,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扔下勺子冲过来扶住他。
胡大柱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发出嘶哑的鸣音。
桂花把他扶到炕上躺下,看着他疲惫到极点的模样,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打来温水,仔细地给他擦脸擦手,那手上全是磨破后又结痂的血口子和厚厚的老茧。
“不去了……爹,咱不去了……”桂花声音哽咽,带着哭腔,“钱咱慢慢攒,这活不能干了,再干要出人命的!”
胡大柱闭着眼,缓了好一阵,才慢慢睁开,声音沙哑得厉害:“没……没事,歇歇就好。”
他挣扎着从贴身的汗湿的衣兜里,摸出一个更破旧的小布包,颤巍巍地递给桂花。
桂花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叠毛票和分币,最大的面额是一块的,更多的是五毛、两毛和一毛的。
她仔细数了数,加上之前攒的,一共有十三块五毛二分钱。
这叠浸透了汗水、甚至带着体温和砖灰的零钱,沉重得让她几乎拿不住。
这是公公用半条命换来的!
“塑料布……的钱……差不多了……”胡大柱喘着气,脸上却露出一丝近乎骄傲的、虚弱的笑意,“等我歇两天……再去……树苗钱……也快……”
“不去了!说什么也不准您再去了!”桂花斩钉截铁地说,把布包紧紧攥在手心,“这些钱够了!先买塑料布!树苗钱咱再想别的法子!”
接下来的几天,胡大柱彻底歇了下来。
他真的是累垮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炕上躺着,睡得昏天黑地。
咳嗽变得频繁起来,显然是被砖厂的粉尘伤了气管。
桂花心疼坏了。
家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最营养的就是那几只鸡下的蛋。
她狠了狠心,每天蒸一个鸡蛋羹,逼着公公吃下去。
公公不肯,非要分给两个孩子。
“爹,您不吃身体咋能好?身体不好,咱这个家咋办?苹果树谁种?水窖谁挖?”桂花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跟公公说话,把碗硬塞到他手里,“招娣和铁蛋有我呢!您赶紧把身体养好是正经!”
招娣也仰着小脸说:“爷爷吃,爷爷吃了有力气!”
胡大柱看着儿媳坚定的眼神,看着孙子孙女懂事的模样,眼眶有些发热,终于不再推辞,低下头,大口大口地把那碗珍贵的蛋羹吃了下去。
鸡蛋羹滑嫩温暖,从喉咙一直暖到了心里。
除了鸡蛋,桂花还想方设法地调理。
她去坡上挖了点婆婆丁和甘草根,熬水给胡大柱喝,说是清肺止咳。
做饭时,也尽量把糊糊熬得稠一点,多放一把野菜,少掺点麸皮。
好在胡大柱底子好,常年劳作的身体有着强大的恢复力。
休息了四五天后,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咳嗽也减轻了不少,又能下地走动了,虽然还不能干重活。
这期间,桂花没有停下挖水窖的工程。
她一个人一锄头一锄头地挖,进度慢了很多,但那个坑确实在一点点变深变大。
胡大柱看着心疼,几次想帮忙,都被桂花坚决地拦住了。
“爹,您就好好歇着,这点活我能行。等您大好了,有您出力的时候。”
阳光好的时候,胡大柱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着桂花挖土,看着两个孩子在一旁玩耍,看着那几只鸡在院子里踱步。
身体虽然还虚,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平静。
他知道,自己这半个月的苦没有白吃。
那十三块五毛二分钱,像一颗火种,点燃了这个家真正的希望。
而儿媳妇的悉心照料和这个家的温暖,则是抚平他疲惫身躯和心灵的最好良药。
他捏了捏自己渐渐恢复力气的手臂,目光投向院子那个越来越深的土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等身体再好点,塑料布买回来,水窖蓄上水……
好日子,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