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的穹顶正在以一种慢动作的方式崩塌。
那些繁复的巴洛克风格石膏雕花像是一场盛大的白色骨灰,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路明非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块被嚼烂了吐在地上的口香糖,不仅黏糊糊的,还彻底没了形状。
爆血后的副作用像潮水一样漫上来,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着酸水。
他瘫坐在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红丝绒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黑色的木盒。
不远处,那个刚才还不可一世、仿佛能把天都捅个窟窿的龙形怪物,此刻正在飞快地萎缩。
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
那些狰狞的鳞片剥落,露出下面干瘪灰败的皮肤;骨刺缩回体内,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不过几分钟,那个暴虐的君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他太老了,老得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稀疏的白发贴在满是老人斑的头皮上,那张曾经英俊得能让万千少女尖叫的脸,现在皱得像是一张揉成团的废纸。
米娅跪在尘埃里,把那个老人的头抱在怀里。
她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老人干枯的脸上。
“真丑陋啊……”奥里恩咳出一口黑血,声音嘶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让客人……看到了这么狼狈的样子。”
路明非翻了个白眼,心说大哥你刚才变身哥斯拉追着我咬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讲礼貌。
但他嘴上没说,只是把暴怒插回鞘里,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行了,别在那儿演什么临终遗言了。”路明非有气无力地说,“既然能说话,就交代一下后事。
比如你有没有什么瑞士银行的账户密码,或者藏在苏黎世地窖里的黄金什么的?
看在你女儿的面子上,我不介意帮你保管一下。”
奥里恩艰难地转过头,那双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睛盯着路明非,竟然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这小子……嘴巴真毒……和当初那个混蛋一样……”
路明非一愣,心说这都哪跟哪啊,我可是正义的伙伴,虽然长得不够帅,但怎么也跟混蛋不沾边吧?
“那个混蛋……”奥里恩的眼神涣散了,像是穿过路明非,看向了极其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我也像你这么年轻。甚至比你更傻。”
如果你看过那些八点档的狗血电视剧,你大概能猜到接下来是个什么故事。
穷小子爱上富家女,凤凰男的逆袭史。
奥里恩就是那个凤凰男,只不过他比较牛,他把跳舞这项技能练到了满级。
“我那是真的是拼了命啊……”老人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抓着米娅的衣袖。
“每天练二十个小时……脚趾甲掉了长,长了掉……鞋子里全是血……我就想,只要我成了舞王,我就能配得上她了。”
路明非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种励志故事通常都有个不错的开头,但如果是悲剧,那中间肯定有个急转弯。
果然,奥里恩成了舞王,娶了那位名叫艾琳的富家小姐。
全城的报纸都在报道这场世纪婚礼,鲜花铺满了整条街道,香槟酒像自来水一样流淌。
人生赢家,莫过如此。
“可是后来呢?”路明非问。
他其实不想问,但他知道这老头如果不把话说完,估计死不瞑目。
“后来……后来我很忙。”奥里恩苦笑,“我要去巡演,要赚钱,要维持那种体面的生活……
我以为只要我有钱了,有名了,她就会一直那么爱我。
哪怕我几个月都不回家。”
路明非心说这剧本不对啊,这不就是典型的“我很忙我都是为了这个家”然后导致后院起火吗?
这情节老套得连好莱坞的三流编剧都不屑用了。
“直到那天,我提前回家,想给她一个惊喜。”奥里恩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那种怨毒的情绪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几度,“惊喜……呵,确实是惊喜。”
他推开卧室的门,看到了那一幕。
那是每个男人的噩梦。
他深爱的妻子,赤条条地纠缠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那张曾经只对他展现的娇羞面容,此刻正对着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绽放。
路明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这种时候,是个男人都会爆炸。
按照通常的剧情,接下来应该是捉奸在床,血溅五步。
“我冲了上去,我想杀了他。”奥里恩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
仿佛那个场景就在眼前,“可是……可是我连碰都没碰到他。”
路明非皱眉:“他带保镖了?”
“不。”奥里恩摇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他只是……看了我一眼。”
看了你一眼?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奥里恩颤抖着说,“就像是熔化的黄金,没有一丝人类的感情。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趴在脚边的蟑螂。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从床上起来。
他只是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路明非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金色的眼睛。
听不懂的话。
这是……言灵。
“然后我就飞出去了。”奥里恩惨笑着,“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撞中。
我撞穿了墙壁,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我趴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血流得满地都是。
而他……他甚至懒得再看我一眼,继续和我妻子……”
路明非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人不仅仅是偷人老婆,还虐杀苦主。
那个男人根本没把奥里恩当人看。
在那个男人眼里,奥里恩这种普通人类,真的就跟蚂蚁没什么区别。
“我应该死了的。但我没有。”奥里恩咳嗽着,黑血顺着嘴角流下。
“我的灵魂飘荡在那个房间里,看着他们……做完那件事。
看着那个男人穿好衣服,整理好袖口,像个贵族绅士一样离开。
临走前,他随手扔下了一枚白色的鳞片,就像是付给妓女的小费。”
路明非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
那里面装着的,就是那枚鳞片。
白王·骨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恨啊!我不想死!我要报仇!”
奥里恩的脸扭曲起来,“我扑向那枚鳞片,然后……我就变成了这里的王。”
故事讲完了。
这就是一个被戴了绿帽子还被随手碾死的普通人的怨念史。
这剧场里的每一个死灵,每一场杀戮,其实都是他在重复那个绝望的夜晚。
他把每一个进来的女孩都当成了他的妻子。
“真是个……烂透了的故事。”路明非低声说。
“是啊……烂透了。”奥里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却还在努力想要帮米娅擦去眼泪,“米娅……我的小公主……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变成了一个怪物……”
米娅拼命地摇头,把脸埋在老人枯瘦的胸口,哭得撕心裂肺:“没关系的……爸爸……我们回家……”
路明非看着这一幕,心里堵得慌。
他想起自己老爹老妈,想起那些只有在信件里才能看到的问候。
如果有一天他也变成了怪物,会不会也有人这么抱着他哭?
哪怕他做了很多错事。
恐怕不会吧。
大家只会说,看呐,那个S级终于疯了,快派执行部去把他干掉。
“年轻人。”奥里恩的声音已经轻得像是一阵风,
“我知道你要走了……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既然你能拿起来,说明你和那个男人……是一类人。”
路明非沉默。
是一类人吗?
拥有黄金瞳,拥有言灵,拥有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力量。
“我恳求你帮我一个忙。”奥里恩死死地盯着路明非,那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点亮光,
“如果有机会碰到那个混蛋,一定要帮我杀了他!”
“为表诚意,不管你答不答应我……我会把我几十年来积攒的财宝都给你!”
“我把他们藏在剧场外的一间地下密室里,让我的女儿带你去密室,我女儿知道我的那些宝箱都放在哪儿”
老人的手上出现一把铜制钥匙递给米娅。
“那个男人叫什么?”路明非问。
路明非倒不是对奥里恩的财宝起了贪心,而只是想知道这个畜生到底是谁,方便以后遇到了顺道解决掉。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奥里恩的眼睛开始翻白,“但我记得他胳膊上有一块月牙形胎记,衣服上的纹章……是一棵树……半枯半荣的树……”
路明非的瞳孔猛地收缩。
半枯半荣的树。
那是卡塞尔学院的校徽,也是秘党的标志。
世界树。
那个抢了别人老婆、还顺手把人弄死的混蛋,是秘党的人?
是那个标榜正义、自诩为人类守护者的秘党?
“我……记住了。”路明非轻声说。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奥里恩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口气咽了下去,再也没有提上来。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无数白色的光点,像是萤火虫一样飘散在空气中。
米娅扑了个空,怀里只剩下一堆尘埃。
“爸爸!”女孩的哭声在空旷的剧场里回荡,像是要把这座摇摇欲坠的废墟震碎。
路明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零一直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手中的短刀已经收了起来。
“走吧。”零淡淡地说,“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嗯。”路明非应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米娅,走过去,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哭了。”路明非挠了挠头,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虽然你爹是个混蛋,但他最后那会儿……还挺像个人的。”
米娅抬起头,那双红肿的眼睛看着路明非。
“能带我一起走吗?”她抽噎着说,“我已经……没有家了。”
路明非想了一下,还是果断拒绝了。
“抱歉,我不能带你走,你父亲的仇人,我会帮忙留意的,那些财宝你就自己拿去用吧,我其实不怎么缺钱。”
就在这时,诺诺醒了。
“吵死了……”红发巫女揉着太阳穴,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她的眼神还有些迷茫,但那种熟悉的女王气场已经开始回归,“路明非?你这副死样子是怎么回事?被人打了?”
路明非看着那个活生生的、会骂人的师姐,突然觉得这一身的伤都不疼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傻笑。
“没啥,师姐。就是刚才跳舞跳得太嗨,扭着腰了。”
诺诺皱着眉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米娅,最后目光落在了路明非手中的盒子上。
她似乎想问什么,但周围剧烈的震动打断了她。
轰隆!
舞台彻底塌陷了下去,露出了下面漆黑的深渊。
“跑!”路明非大喊一声。
他一把拉起诺诺,另一只手拽起米娅,朝着出口狂奔。
零像是一只灵巧的猫,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在他们身后,那个曾经辉煌无比、充满了罪恶与悲伤的剧场,正在一点点地沉入黑暗。
但路明非知道,有些事情并没有结束。
那个有着黄金瞳、胸口绣着世界树纹章的男人。
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混蛋。
他是谁?
路明非在奔跑中回头看了一眼。
废墟的烟尘中,仿佛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他。
如果是秘党的人……如果是卡塞尔学院的人……
“真让人头疼啊。”路明非在心里苦笑。
有些时候,人比龙更像怪物。
外面的夜色正浓,但远处的天际线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