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盐”的风,到底还是刮到了某些人的耳朵里,带着不一样的意味。
赵德柱手底下出的盐一天白过一天,那几乎没了苦味的品质,在苦水营这潭死水里,想不惹眼都难。盐工们私下议论,监工们看在眼里,心思也活络起来。这功劳,这法子,难道就白白让赵德柱和一个贱奴占了去?
王老黑这几日脸色愈发阴沉,鞭子甩得比往常更勤更狠,好几个动作稍慢的盐奴都遭了殃,窝棚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时不时用那双三角眼剜向云湛所在的那个角落,看着他和老葛、石头摆弄那些沙石木炭,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但他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动赵德柱护着的人,只能将这口恶气憋在心里,伺机而动。
然而,比王老黑地位更高、心思也更缜密的人,已经注意到了这片涟漪。
这天晌午,云湛正指导着石头如何均匀铺设滤料,确保水流顺畅,一个身材高壮、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眼神比王老黑更显精明的监工,带着两个跟班,踱步到了滤池旁。
来人是监工头目之一,刘三。在苦水营,监工也分三六九等,王老黑只是最底层管束盐奴的小头目,而刘三,则掌管着好几个像王老黑这样的监工,负责更大一片区域的安全和劳役调配,权势远非王老黑可比。
他一来,周围忙碌的盐奴和盐工们动作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连呼吸都收敛了几分。连赵德柱见到他,也收敛了这几日的得意,带着几分谨慎上前招呼:“刘头目,您怎么有空过来?”
刘三没理赵德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直接落在云湛身上,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背上已经结痂的伤痕和那与普通盐奴截然不同的、沉静(或者说麻木)的神情上停留了片刻。
“你就是云三?”刘三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压迫感。
云湛心中警铃大作。刘三这类人,比王老黑那种纯粹的暴戾更难对付。他立刻低下头,做出畏缩状:“是……小的云三,给刘头目请安。”
“嗯。”刘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走到一个滤缸前,用手指捻起一点上层湿润的木炭碎屑,又看了看缸底流出的、相对清澈的卤水。“听说,就凭你这几下子,弄出了好盐?”
赵德柱连忙在一旁陪笑:“是啊,刘头目,这云三瞎猫碰上死耗子,弄了个土法子,确实让盐好了不少。”
“土法子?”刘三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能出好盐的法子,就是好法子。”他转向云湛,语气似乎放缓了一些,“云三啊,你是个有脑子的。在这苦水营当盐奴,埋没了。”
云湛心头一紧,知道戏肉来了,把头垂得更低:“小的不敢,小的只是侥幸……”
“诶,”刘三摆摆手,打断他,“在我面前,不用来这套虚的。有能力,就该得到奖赏。从今天起,你不用窝在赵头目这小地方弄了。”
他指了指盐场另一片更大、更靠近官署的区域:“那边,我给你们划块地方,多弄些这种池子。需要多少人手,需要什么材料,跟下面人说,我批条子。”
赵德柱脸色微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刘三淡漠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没敢出声。他知道,这“功劳”和“人才”,他怕是留不住了。
云湛心中冷笑。奖赏?划地方?提供支持?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看到了这过滤法背后的巨大利益,想要将其掌控在自己手中,变成他刘三的私人敛财工具。把他从赵德柱这里“提拔”走,既削弱了赵德柱刚刚起来的一点势头,又能将他牢牢捏在掌心。
“多谢刘头目抬爱!”云湛脸上挤出受宠若惊的感激,“小的……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刘三对云湛的“识相”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处。”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补充道,“对了,你这法子,看着简单,里面怕是有些关窍吧?回头得空了,详细写个章程给我,也好让下面的人照着做,免得走了样。”
图穷匕见。
要秘法。
云湛心中明镜似的。一旦把“秘法”和盘托出,他云湛对刘三而言,就失去了最大的价值,是圆是扁,就只能任其搓揉了。甚至,为了独占这份功劳,刘三会不会让他“意外”消失,都未可知。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惶恐:“刘头目明鉴……这……这法子粗糙得很,就是些沙石木炭的堆砌,没什么章程……小的……小的嘴笨手拙,怕是写不明白……”
刘三脸上的那点“温和”瞬间消失了,眼神锐利如刀,盯着云湛,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
赵德柱在一旁冷汗都快下来了,拼命给云湛使眼色。
老葛和石头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片刻后,刘三忽然又笑了,只是那笑容更冷:“写不明白?无妨。那你就亲自带人做,做给我看。总要把这其中的道理,都弄透彻了才好。”
他没有立刻逼迫,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要么交出来,要么,就永远“亲自”做下去,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
“是……是……小的一定弄透彻……”云湛唯唯诺诺地应着。
刘三不再多说,带着人转身走了。那背影,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赵德柱看着刘三远去,又看看云湛,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云三啊……刘头目……唉,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也摇着头走了,显然不想再过多掺和。
原本因为“白玉盐”而对云湛产生的那点敬畏和羡慕,在刘三出现后,迅速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同情,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在这苦水营,贱奴就是贱奴,再邪门,再有能力,也终究是权贵们手中的玩物和工具。
老葛凑过来,声音发颤:“云……云三哥,这……这可怎么办?”
石头也眼巴巴地看着他,满是恐惧。
云湛看着刘三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
假意笼络,实则逼迫。想要把他变成私人敛财的工具?
冲突已经埋下,一触即发。
他缓缓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简陋的过滤池,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想要秘法?
好啊。
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接得住我这来自千年后的“馈赠”了。
他转过身,对老葛和石头低声道:“别怕。照常做事。”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