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薇的马车离开后,苦水营陷入了短暂的死寂,随即爆发出更为汹涌的暗流。
“雪盐”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心思。盐场管事们看向云湛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走了狗屎运的贱奴,而是掺杂了炙热、算计与深深的忌惮。刘三更是如同被架在火上烤,既贪图这“雪盐”之法可能带来的滔天富贵,又恐惧于云湛被林家小姐看重后可能脱离他的掌控,更嫉恨那份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才智”。
云湛的日子,表面上似乎好过了一些。刘三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逼迫,甚至拨给了他一个相对独立、远离窝棚的破旧棚屋容身,伙食也略微改善,不再是掺杂沙土的麸皮馍,换成了相对干净些的粗粮饼子。老葛和石头依旧跟着他,三人小组算是暂时稳定下来,继续负责“雪盐”的试制与少量生产。
但无形的压力却更大了。盐场大管事亲自召见了他,言语间满是勉励与笼络,实则旁敲侧击,想要套取“雪盐”乃至更多“秘法”的细节。其他头目、监工也各怀心思,或拉拢,或试探,或暗中监视。云湛周旋其间,如履薄冰,既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以自保,又必须牢牢守住知识的核心,维持自己不可替代的地位。
他深知,在这狼窝里,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或者被认为可以被替代,他的下场会比之前更惨。
就在这微妙的平衡中,林家的人去而复返。
来的是一位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自称姓宋,是林薇薇身边的账房先生,也是心腹幕僚。他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两个随从,直接找到了在过滤池旁忙碌的云湛。
“云先生,”宋先生拱手行礼,态度客气,甚至用上了“先生”的敬称,这让一旁监视的刘三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我家小姐惜才,有意请先生至林家相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云湛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手中的木瓢,擦了擦手,还了一礼:“宋先生言重了,小的乃是戴罪之身的盐奴,何德何能……”
宋先生微微一笑,打断了他:“先生大才,屈居于此,实乃明珠蒙尘。小姐已与盐场交割清楚,这是先生的放良文书与身契。”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官印的文书,递到云湛面前。
放良文书!身契!
云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意味着,从律法上讲,他自由了!不再是任人打杀、贱如草芥的盐奴“云三”!
刘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宋先生淡然却隐含威势的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知道,林家这尊大佛,他惹不起。
周围的盐奴、盐工们远远看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羡慕、嫉妒、难以置信……一步登天!这云三,竟然真的凭借那“邪门”的法子,脱离了这苦海地狱!
云湛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文书。有了这个,他才算真正在这个时代,有了立足的根基。
“小姐厚爱,云湛……感激不尽。”他改了自称,不再称“小的”。
宋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小姐已在城中备下居所,聘先生为林家客卿,专司工艺改良之事。待遇酬劳,必不让先生失望。先生可还有行囊需要收拾?”
客卿!并非奴仆,而是拥有一定地位和自由的幕僚、技术顾问!
云湛看了一眼自己那间破棚屋,摇了摇头:“并无长物。”
他又看向身旁呆若木鸡的老葛和石头,对宋先生道:“宋先生,此二人与在下共事多日,颇为得力,不知……”
宋先生会意,看了一眼老葛和石头,淡淡道:“既是先生举荐,亦可一同离开,入林家为仆役,总好过在此煎熬。”
老葛和石头闻言,如同被天降馅饼砸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云湛和宋先生连连磕头,激动得语无伦次。
云湛弯腰将他们扶起,低声道:“走吧。”
没有多余的告别,也没有理会刘三那怨毒又不甘的目光,云湛带着老葛和石头,跟着宋先生,径直走向了苦水营那扇象征着禁锢与苦难的大门。
当他迈出那道门槛时,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天空似乎都变得高远了许多。回首望去,那片低矮肮脏的窝棚、滚滚的浓烟、麻木的身影,仿佛是一场遥远而真切的噩梦。
他终于,离开了。
……
林家安排的居所位于城西,是一个清静雅致的一进小院,白墙黛瓦,院中植有几株翠竹。虽不奢华,却干净整洁,与苦水营的恶臭污秽判若云泥。屋内桌椅床榻、日常用物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老葛和石头被安排在了厢房,负责照料云湛的起居,对于他们来说,这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沐浴,更衣。
换上宋先生送来的青色细布长衫,洗去一身污垢与疲惫,镜中的人影虽然依旧瘦削,面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重新焕发出锐利与清明。属于985博士云湛的灵魂,终于在这具身体里,找到了与之匹配的容器。
不久,宋先生再次来访,带来了林薇薇的正式聘书和第一笔丰厚的安家费——整整五十两白银,以及几匹上好的绸缎。这对于一个刚刚脱离奴籍的人来说,无疑是巨款。
“云先生,小姐说了,您先安心在此住下,熟悉环境,调养身体。盐场之事,暂且不必操心。若有需要,可随时差人到府中寻我。”宋先生语气温和,但话语间也点明了,云湛现在是为林家做事。
云湛拱手谢过:“多谢小姐,有劳宋先生。云某既受林家恩惠,自当尽力。”
送走宋先生,云湛独自站在院中,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两和光滑冰凉的绸缎,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警惕。
一步登天?
世上从无免费的午餐。林家花费重金将他赎出,聘为客卿,看中的无非是他脑子里那些超越时代的“秘法”。这看似是脱离了盐场的苦海,实则不过是跳入了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漩涡。
岭南林氏,盘根错节,内部必然派系林立,竞争激烈。他一个来历不明、骤然擢升的“前盐奴”,手握足以影响盐业格局的技术,必然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林薇薇的赏识是真,但这份赏识能持续多久?又能为他抵挡多少明枪暗箭?
商业与利益的漩涡,往往比单纯的暴力更加凶险。
他将银两和绸缎仔细收好。这是他的启动资金,也是他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
目光落在院角的翠竹上,竹影摇曳,婆娑有声。
脱离了最底层的生存危机,接下来,他需要更谨慎地规划前路。如何利用林家的资源,逐步释放知识,提升自己的价值与不可替代性,同时又要小心翼翼地平衡各方势力,避免过早地成为众矢之的。
这客卿之位,是机遇,更是考验。
他抬头望向林家府邸的方向,目光深邃。
这登天之路,恐怕步步皆是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