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板危机的巧妙化解,让盐田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刺史沈墨言看向云湛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实质性的探究与认可。而那结晶池中平稳铺开的卤水,在午后愈发炽烈的阳光下,开始悄无声息地孕育着洁白的奇迹。
沈墨言并未离去,而是在林承宗的陪同下,于盐田旁临时搭建的凉棚下落座。仆役奉上清茶,但沈刺史的心思显然不在茶上。他品着茶,目光却不时掠过那方结晶池,以及池边沉稳立立的云湛。
“云先生方才应变之速,手法之巧,令人印象深刻。”沈墨言放下茶盏,缓缓开口,“却不知,先生对这‘滩晒’所得之盐,与沿用千年的煎煮贡盐,有何比较?”
真正的考题来了。这不仅是技术优劣之辩,更可能关乎贡盐资格的最终归属,以及背后巨大的利益分配。
林承宗神色一肃,林薇薇也紧张地看向云湛。凉棚外,一些州府属官和长孙家安插的眼线,更是竖起了耳朵。
云湛上前一步,拱手道:“回大人,盐之为物,关乎国计民生。优劣之分,当以‘纯’、‘净’、‘效’三字论之。”
他声音清朗,条理分明,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何谓‘纯’?”云湛自问自答,“乃盐质本身,咸味是否纯粹,杂味多寡。”他示意了一下,早有准备的林家仆役立刻端上两个白瓷盘,一盘盛着长孙家出产的“玉晶盐”,另一盘则是林家新出的“滩晒盐”,皆研磨成细末,以便对比。
“请大人观其色。”云湛道。
两盘盐并置,高下立判。“玉晶盐”虽也算洁白,但细看仍有些许极淡的灰黄杂质,色泽不算完全统一。而“滩晒盐”则呈现出一种均匀的、莹润的雪白色,毫无杂色。
沈墨言微微颔首。
云湛又让人取来两个相同的透明琉璃杯(这是林家为了此次演示特意寻来的贵重器皿),注入等量的温水。他分别取等量的两种盐末,同时投入杯中。
“请大人观其溶。”云湛道。
盐末入水,“玉晶盐”溶解时,杯底隐约可见极细微的沉淀物泛起,溶液也略显浑浊。而“滩晒盐”入水即化,溶液清澈透明,几乎不见丝毫沉淀。
“煎煮之法,火力难控,杂质易混入盐晶,或结成锅垢,影响溶解与纯净。”云湛解释道,“滩晒法依靠自然之力,杂质多在蒸发与过滤阶段析出沉淀,故结晶更为纯净,溶解彻底。”
沈墨言眼中兴趣更浓,示意继续。
“再请大人品其味。”云湛让人将两种盐水各取少许,置于小盏中奉上。
沈墨言先尝了“玉晶盐”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咸味之后,确实有一丝极淡的、属于矿物质的苦涩尾韵,这是煎煮盐难以完全避免的。他又尝了“滩晒盐”水,眼睛微微一亮。咸味凛冽直接,入口纯净,回味甘爽,几乎没有任何不适的杂味!
无需多言,口感上的差距已经说明了一切。周围不少人也暗自点头,即便是不懂制盐的外行,这最直接的味觉对比也做不了假。
“此可谓‘纯’与‘净’。”云湛总结道,“然盐事关乎国本,不能只论品质,更需论‘效’。”
他转向沈墨言,语气变得更为郑重:“大人明鉴,煎煮之法,伐木为薪,耗费巨大。东南山林,近年已有凋敝之象。且灶户日夜看守,辛苦异常,产出却受限于灶台多寡、柴薪供应,难以大增。此乃‘事倍功半’。”
他指向广阔的盐田:“而滩晒之法,借天地之力,无需一草一木。所费者,不过开辟池埂之初功。一旦建成,维护简易,产量却可随盐田面积倍增。且不与人争柴薪,不使灶户过于劳苦。此乃‘事半功倍’,更兼‘不伤地利,不竭民力’。”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尚书》有云,‘正德、利用、厚生’。盐政之要,在于利国、利民。滩晒法所产之盐,质优而价可廉,量丰而用不匮。省下之柴薪,可养山林;解放之人力,可事耕织。国库因盐利丰盈而充实,百姓因盐价平抑而受益。此非仅一法之变,实乃利于国力,厚乎民生之举!”
一番话语,从具体的品质对比,上升到国家资源、民生福祉的层面,引经据典,格局顿开。
凉棚内一片寂静。
沈墨言神色肃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作为一方大吏,他岂能不知柴薪之费、灶户之苦?又岂能不考虑国用民生?云湛这番话,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不仅论证了新盐之优,更将其拔高到了为政之道的层面。
林承宗心中暗赞,此子不仅精通技艺,更懂人心,擅言辞,竟能将一场技术比较,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切中要害。
长孙家一方的人,脸色则是越来越难看。他们原本指望从“古制”、“礼仪”甚至“祥瑞”等方面挑刺,却没料到云湛根本不纠缠这些,直接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色、溶、味)和更高层面的国计民生道理进行碾压。
“好一个‘利于国力,厚乎民生’!”沈墨言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云先生年纪虽轻,见识却是不凡。此番言论,倒让本官想起《盐铁论》中之辩。”
他站起身,走到凉棚边,望着那片在阳光下闪烁着无数细小盐晶光芒的结晶池,缓缓道:“盐铁之利,国之重器。然取利之法,不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林家此法,若能成,确有其可取之处。”
虽然没有直接表态,但这番话的倾向性已经十分明显。他肯定了滩晒法的理念和潜在价值。
云湛适时躬身:“大人明察秋毫。此法尚在摸索,不敢言尽善尽美。然利国利民之心,天地可鉴。”
沈墨言回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云湛一眼,又扫过林承宗:“贡盐之事,关乎宫廷,非同小可。品质、规制、稳定,缺一不可。林家新盐,品质已见,然规模、定规,尚需时日验证。今岁贡盐之选,仍依旧例。然……”
他话锋一转:“若林家能在明年此时,证明此盐可稳定、大量产出,且规制完备,本官自当据实上奏,提请朝廷审议新法贡盐之可能。”
这是一个缓冲,也是一个机会。
没有立刻夺走长孙家的贡盐资格,避免了激烈的反弹,但也为林家打开了通往贡盐的大门,只要他们能在一年内证明自己的实力。
林承宗连忙领着云湛、林薇薇行礼:“多谢大人公允!林家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期望!”
沈墨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起驾离去。
一场风波,暂时以这样一种充满悬念的方式告一段落。
当刺史仪仗远去,盐田边只剩下林家人时,林薇薇长长舒了口气,看向云湛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而云湛,望着刺史离去的方向,心中却无多少轻松。
当堂论盐,他赢了场面,赢得了时间和发展空间。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长孙家绝不会坐视林家壮大,未来一年,注定不会平静。
他需要更快的速度,更大的产量,更无可挑剔的工艺,来迎接接下来必然更加凶险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