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义士”的荣耀与随之而来的赏赐,如同在岭南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林家府邸的欢腾。云湛的名字,连同“白玉盐”、“滩晒法”,真正进入了各方势力的视野。道贺的、攀附的、刺探的、暗中嫉恨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云湛不胜其烦,大部分时间都托辞身体未愈或钻研技艺,闭门谢客,只在盐田与小院之间两点一线,专注于盐田的扩建与工艺的进一步优化。
这日清晨,他正在院中沙盘上推演一种更高效的卤水流转方案,老葛进来通报,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盐场旧识。
“旧识?”云湛抬起头,略感诧异。他在此世相识之人寥寥,苦水营的“旧识”多半避他不及,谁会主动寻来?
“他说他叫赵德柱。”老葛补充道。
赵德柱?
云湛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在苦水营盐灶旁,眉头紧锁、为劣质盐发愁的小头目,那个最初给了他尝试机会、却又在刘三压力下选择明哲保身的人。后来他被林薇薇赎走,便再未见过此人。
“请他进来。”云湛放下手中的木尺。
片刻后,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跟着老葛走了进来。正是赵德柱。他比在苦水营时更黑瘦了些,脸上风霜痕迹更重,穿着半旧的褐色短打,浆洗得还算干净,但袖口磨损得厉害。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进门后便垂下头,不敢直视云湛,姿态局促而卑微。
与昔日那个在盐灶旁虽不得志却也算有些权柄的小头目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小的赵德柱,拜见云先生。”赵德柱将包袱放在脚边,推金山倒玉柱般,竟然直接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云湛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带着审视。老葛和石头站在一旁,也有些不明所以。
“赵头目不必如此大礼。”片刻后,云湛才缓缓开口,“请起。老葛,看座,上茶。”
赵德柱这才敢抬头,脸上满是复杂的神色,有敬畏,有惭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他不敢全坐,只挨着椅子边沿坐了半边屁股。
“云先生折煞小人了,在您面前,哪还敢称什么头目。”赵德柱声音干涩,“小人……小人今日冒昧前来,是……是来向先生请罪的,也是……也是来求一条活路的。”
“请罪?活路?”云湛端起老葛奉上的粗茶,吹了吹浮沫,“赵头目何出此言?”
赵德柱脸上愧色更浓,低声道:“当年在苦水营,先生献上过滤之法,小人有幸得先机,本应尽力护持先生。奈何刘三那恶贼势大,小人……小人畏惧,未能挺身而出,后来先生被林家小姐救走,小人更是……更是无颜再见先生。”他顿了顿,语气艰涩,“自先生去后,刘三迁怒,小人那点微末职权也被剥夺,打发去做了最苦累的杂役,受尽白眼。近日又闻先生得朝廷旌表,名动岭南,小人更是……更是羞愧难当,夜不能寐。”
他说的倒是实情。云湛离开后,刘三为了泄愤和抹去云湛存在过的痕迹,确实打压过与云湛有过接触的人,赵德柱首当其冲。
“过去之事,无需再提。”云湛放下茶杯,语气听不出喜怒,“人各有志,各有难处。你能在刘三手下,为我争取到最初尝试的机会,已属不易。云某并非恩怨不明之人。”
赵德柱闻言,猛地抬头,眼圈竟有些发红:“先生大度!小人……小人汗颜!”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小人今日前来,一是当面谢罪,二是……小人虽愚钝,但在盐场厮混二十余年,对灶上诸般事务、人手调配、物料往来,还算熟悉。听闻先生正主持‘白玉盐’大事,盐田扩建,千头万绪,定需人手。小人愿投效先生门下,做个跑腿听用的仆役,只求一口安稳饭吃,绝无二心!求先生收留!”
说着,他又要起身下拜。
云湛抬手虚扶:“赵头目不必如此。”
他心中念头飞转。赵德柱此人,能力确实有,否则当年也混不到小头目。他对盐场基层运作极其熟悉,这正是目前快速扩张的盐田所急需的管理型人才。而且他亲眼见过自己从无到有的过程,对自己的能力有直观认识,更容易信服。他此刻落魄来投,既有走投无路的现实考量,恐怕也有感念当初那点情分和见识到自己如今声势后的投机心理。
但无论如何,一个熟悉盐场、有一定管理经验、且在当前对自己抱有感恩和敬畏之心的人主动来投,确实是雪中送炭。他现在手下,老葛、石头忠心有余,但能力眼界有限;林家派来的人手虽多,却未必完全可靠,且多有林家的烙印。他需要建立自己的班底。
考验是必须的。
“赵头目愿意屈就,云某欢迎。”云湛开口道,“不过,我此处并非享福之地。盐田初创,百事待兴,规矩也不同于往日盐场。需得吃苦,需得用心,更需得……忠心不二。”
赵德柱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再次起身,抱拳躬身,声音激动:“先生肯收留,已是天大的恩德!小人必当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既如此,”云湛点点头,“你便先留下。老葛,带赵头目……德柱去安顿一下,换身衣裳。从明日起,你便先跟着老葛熟悉盐田各处,了解滩晒法的流程与规矩。待你熟悉了,我自有安排。”
他没有立刻给予高位,而是让从最基础做起,既是观察,也是打磨。
“是!谢先生!”赵德柱声音哽咽,提着包袱,千恩万谢地跟着老葛出去了。
石头凑过来,小声道:“云三哥,这人……可靠吗?以前在苦水营,他……”
云湛看了石头一眼,道:“人都会变。他当时有他的难处。如今他来投,对我们有用。况且,”他目光微凝,“用人之道,在于察其能,观其行,制其心。且看他日后如何吧。”
赵德柱的到来,像是一块拼图,补上了云湛目前团队中缺失的一块。他有基层经验,有管理潜力,更重要的是,在当前阶段,他的利益与云湛深度绑定,忠诚度有基础保障。
接下来的几日,赵德柱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和学习热情。他放下身段,跟着老葛和普通工人一起干活,不懂就问,将滩晒法的各个环节、盐田的管理要点迅速摸清。他昔日在盐场协调人手的经验也发挥了作用,处理一些工人之间的小摩擦、物料调配的琐事,显得游刃有余,很快赢得了老葛和部分工人的初步认可。
云湛暗中观察,心中渐有定计。
这日,他将赵德柱叫到跟前,递给他一卷新的盐田扩建规划图。
“德柱,这片新划出的滩涂,预备再建三百亩盐田。工期紧迫,需在一个月内完成池埂、沟渠基础建设。此事,由你总揽,老葛协助,一应人工物料调度,你来负责。可能做到?”
这是第一次赋予实权,也是真正的考验。
赵德柱接过图纸,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激动。他挺直腰板,斩钉截铁:“先生放心!德柱必竭尽所能,按期完成!若有延误,甘受任何责罚!”
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和那份沉甸甸的感激,云湛知道,自己或许真的收获了第一位既有能力、又初步建立起忠诚的班底成员。
势力的壮大,不仅需要技术和资本,更需要人才。
赵德柱的投奔,是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