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的船影消失在雨幕与海雾深处,盐田边的厮杀声、惨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逐渐被愈发急促的雨声和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焦臭、硝烟和湿土混合的怪异气味,令人作呕。
赵德柱忍着肩伤剧痛,强打精神,组织还能动弹的人手,开始救治伤员,收殓死者,清点损失。老葛和石头也拖着伤体,带着哭腔呼喊着熟悉的名字,在狼藉中翻找幸存者。呻吟声、哭泣声、压抑的痛呼,交织成一片凄惨的背景音。
云湛拄着那根断棍,站在渐渐变大的雨中,任由冰凉的雨水冲刷着脸颊和手上的血污。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冲击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锐利地扫过战场。
海盗退得干脆,留下了几具尸体和少量伤员,还有满地狼藉——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箭矢,燃烧瓶留下的焦黑痕迹,以及被不同程度破坏的池埂、闸门。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雨幕中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林家的援军,在接到第一波示警烽烟(云湛提前安排,但昨夜风雨太大,效果不佳)和后续逃回报信的工人消息后,终于赶到了。
林薇薇一马当先,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衫,但她全然不顾,俏脸煞白,眼中满是焦灼与惊怒。她身后跟着数十名林家护院好手,以及闻讯赶来的部分城中衙役。看到盐田边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云先生!你没事吧?”林薇薇一眼看到浑身血污、站在雨中的云湛,急忙下马奔了过来,声音带着颤抖。
“我没事,皮外伤。”云湛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小姐,先救治伤员,清点损失。海盗虽退,但难保不会卷土重来,需加强戒备。”
林薇薇见他神志清醒,还能安排事务,心中稍定,立刻转身指挥带来的援手参与救助和布防。林家护院头领也迅速接手了外围警戒。
有了生力军加入,混乱的场面逐渐得到控制。重伤者被小心抬往临时搭建的棚屋救治,死者被集中安置。赵德柱被强行按下去包扎伤口。老葛和石头也被换下来休息。
云湛没有去休息。他在雨中缓缓走动,目光如同扫描仪,仔细检视着海盗留下的痕迹。那些被丢弃的刀斧,样式驳杂,多是民间铁匠铺产物或劫掠所得,符合海盗身份。但当他走到几具海盗尸体旁,目光落在他们身下或附近散落的箭矢上时,眉头猛地皱紧。
他蹲下身,不顾血污,捡起一支箭。箭杆是常见的竹制,但入手感觉异常笔直坚韧,绝非普通毛竹。尾羽修剪整齐,粘贴牢固。而箭镞……云湛用手指小心地抹去血迹和泥水,仔细端详。那是三棱锥形的铁质箭头,打磨得相当锋利,棱线分明,甚至隐隐带着一种制式化的冷光。更关键的是,他在箭镞靠近箭杆的根部,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摸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似乎是刻意留下的凹痕或印记!
他又捡起另外几支散落的箭,仔细对比。箭杆材质相似,工艺水平一致,箭镞形制几乎完全相同,连那个细微的凹痕位置和形状都大同小异!
这绝非普通海盗能够拥有的装备!杂乱的海盗或许能抢到一些好兵器,但绝不可能拥有如此制式统一、工艺精良,甚至可能带有隐秘标记的箭矢!这更像是……批量生产的军械,或者是某些有组织的私兵、大家族的武装才能配备的东西!
联想到海盗此次行动目标明确——直指盐田核心设施,破坏而非劫掠;行动迅速,进退颇有章法(虽然最后被燃烧瓶打乱);以及他们撤退时毫不犹豫,甚至丢弃伤员……这绝不像是一伙寻常求财的海匪!
背后有人指使!而且,指使之人的能量不小,能调动拥有精良装备、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甚至可能……与军中或某些拥有强大武力的势力有染!
一个名字几乎立刻浮现在云湛脑海——长孙家!
只有他们有这个动机(夺回贡盐资格,摧毁林家根基),有这个能力(树大根深,与官场、江湖都有牵扯),也有这个狠辣!
云湛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是长孙家,那这次袭击就绝非孤立事件。昨夜未能得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明的暗的,只会更加凶险。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几支带有可疑箭镞的箭矢拢在袖中,起身走向正在指挥善后的林薇薇。
“小姐,”云湛压低声音,将林薇薇引到一旁稍避雨处,“昨夜之事,恐非寻常海匪劫掠。”
林薇薇神色一凝:“先生何出此言?”
云湛将那几支箭矢悄悄展示给她看,并指出了箭杆、箭镞的异常,尤其是那个隐秘的凹痕。“如此精良统一之箭矢,岂是寻常海盗所有?且贼人目标明确,专毁盐田设施,不为财货,其志在断我林家根基。撤退干脆,更像……奉命行事。”
林薇薇接过箭矢,仔细查看,她虽不精于武备,但出身商贾世家,眼力不凡,立刻也看出了蹊跷。再结合云湛的分析,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长孙家!”她几乎是咬着银牙吐出这三个字,美眸中寒光闪烁,“定是他们!也只有他们,才如此狠毒,如此急不可耐!”
“无凭无据,不可轻言。”云湛冷静道,“但我们必须做此最坏打算。此次他们未能得逞,下次手段只会更隐秘,更毒辣。盐田需进一步加强防卫,尤其是夜间和恶劣天气。城内……小姐也需多加小心。”
林薇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与后怕,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我这就增调可靠人手过来,日夜巡防。另外,这几支箭……”她看着手中的箭矢,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会设法暗中查访,看看能否找到出处。此事,暂时不宜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小姐明见。”云湛点头。林薇薇能如此快速冷静并做出应对,让他稍感安心。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加强防卫和追查箭矢来源的细节。这时,赵德柱包扎好伤口,又挣扎着过来汇报初步清点结果。
“小姐,先生,”赵德柱声音嘶哑,带着悲愤,“昨夜一战,我们……折了十七个兄弟,重伤二十余人,轻伤不计。海盗尸体留下九具,伤者被他们带走几个,也丢下几个气息奄奄的。盐田……外围十二处池埂被掘开或严重损坏,五座闸门被毁,引水主渠有三段被填塞破坏,估计……要完全修复,至少需十日,且严重影响当前卤水周转和即将到来的大批量结晶。”
损失惨重!尤其是人员伤亡。那些死伤的护院和工人,很多都是随着盐田一起成长起来的。
林薇薇眼圈微红,紧紧抿着嘴唇。云湛也是心头沉重。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因他带来的变革和随之而来的利益争夺而消逝。
“抚恤务必从厚,伤者全力救治。”林薇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很快变得坚定,“盐田修复之事,云先生,恐怕还需您多费心。”
“分内之事。”云湛应道,目光再次投向雨幕中伤痕累累的盐田,又仿佛穿透雨幕,望向了广州城的方向。
援军来了,危机暂时解除,但疑云却更加浓重。
昨夜的血战,或许只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序曲。
暗处的黑手已经亮出了獠牙,虽然未能一口咬断喉咙,但敌意与威胁已昭然若揭。
接下来,不仅是生产的恢复与扩张,更是生死的较量,暗处的博弈。
他握紧了袖中那支冰冷的箭矢。
既然有人不想让这“白玉盐”顺利产出,那他偏要让它产出得更多,更好!
而且,这笔血债,迟早要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