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糖坊的土木工程在隐秘中稳步推进,但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却已在甘蔗田垄间悄然打响。
云湛的糖坊蓝图虽未对外公开,但林家近期在周边几个主要甘蔗产区——尤其是番禺、顺德、东莞等地——大规模、且颇为“挑剔”地收购新鲜甘蔗的举动,却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块,迅速激起了涟漪。
岭南的糖业,虽不如盐业那般被朝廷死死捏住命脉,但也早已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格局。几家本地的老字号糖商,如“陈记”、“广丰隆”、“永昌号”等,通过多年经营,不仅控制了相当部分的糖坊,更与主要的甘蔗种植户(多是佃农或小自耕农)达成了或明或暗的收购协议,甚至通过放贷、预购等方式,将许多农户的产出提前锁定。他们彼此之间虽有竞争,但在面对外来者时,却又往往能默契地抱团,维护既有的利益地盘。
林家突然插手收购甘蔗,而且开出的价格颇为公道,收购标准也明确(要求蔗杆粗壮、新鲜、含糖量高),这立刻引起了这些地头蛇的警觉。
起初,他们只是观望,猜测林家是否要扩大自家已有的、规模不大的土法制糖(林家以前也有少量糖业,但不成气候),或是为某些特殊用途囤货。但当发现林家收购量持续增加,且收购人员口风甚紧,对用途讳莫如深时,不安开始蔓延。
“林家在盐上赚得盆满钵满,现在又把手伸到糖上来了?”
“听说他们在城西弄了个什么新作坊,神神秘秘的。”
“莫不是得了什么新的制糖方子?想效仿‘白玉盐’,再弄出个‘白玉糖’来?”
“若真如此,我等还有活路?”
几家糖商的东主很快聚到了一起。为首的“陈记”东主陈老倌,是个精瘦干瘪、眼中透着市侩与精明的老头,在糖行里颇有威望。
“诸位,林家来势汹汹,不可不防。”陈老倌敲着水烟筒,慢条斯理地说,“他们财大气粗,又有贡盐的名头,若真被他们弄出好糖,抢占市场,你我这些老家伙,怕是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陈老说的是!” “广丰隆”的东主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急声道,“得想个法子,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收走甘蔗!”
“法子嘛,现成的。” “永昌号”的少东家,一个面色白皙、眼神略显阴鸷的年轻人,冷笑道,“甘蔗在农户手里,收购价,还不是我们说了算?林家不是出价公道吗?我们就比他们出得更高!先把今年的好蔗源抢下来!就算我们暂时用不了那么多,囤着,或者转手低价处理一部分,也不能让林家顺利拿到足够的原料!没有甘蔗,他那新作坊,就是无米之炊!”
“抬价?” 陈老倌眯起眼睛,“这倒是直接。林家再有钱,也架不住我们几家联手,把价格抬上去。他们若跟,成本大增,新糖利润空间被压缩,甚至可能亏本。若不跟,收不到足够好蔗,工坊就得停工。只是……这抬价的银子?”
“各家按份额出!” 永昌号少东家断然道,“这是生死存亡之时,不能吝啬。只要我们撑过这一季,让林家的新糖坊出不了货,或者成本高得吓人,他们自然知难而退。就算不退,也伤了元气,给我们腾出了应对的时间。”
几人商议已定,一场针对林家甘蔗收购的围剿,迅速展开。
次日,在几个主要的甘蔗集市和产区,原本相对稳定的甘蔗收购价,突然开始诡异地上涨。不是林家提价,而是陈记、广丰隆、永昌号等几家糖商的伙计,仿佛约好了一般,以比林家收购价高出半成到一成的价格,开始大肆抢购品质上乘的甘蔗。他们不仅现金交割爽快,对农户以前的一些陈年旧账也显得格外宽容,甚至暗示,只要将甘蔗卖给他们,来年的种子钱、肥料钱都可以商量。
农户们虽然朴实,却也不傻。同样的甘蔗,能多卖钱,自然是好事。而且这几家都是多年的老主顾,虽然往年压价的时候也不少,但毕竟知根知底。相比之下,林家虽然价格原本公道,但毕竟是新来的,而且收购标准严格,稍差一点的都不要。如今老主顾加价抢购,许多人便动了心,将原本打算卖给林家,或者还在观望的甘蔗,转而卖给了陈记等人。
林家派出的收购人员立刻感觉到了压力。原本谈好的几批货,农户临时反悔;赶到集市,发现好货已被扫荡一空,剩下的多是些歪瓜裂枣;即便有货,价格也被哄抬了上去,远超预算。
消息很快传回了林家,也传到了正在糖坊督工的云湛耳中。
“先生,情况不妙。” 赵德柱从收购一线匆匆赶回,脸上带着愤懑与焦虑,“陈记、广丰隆那几家,像是商量好了,一起抬价抢货。我们现在要么加价跟,要么就收不到够用的好甘蔗。跟的话,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而且不知道他们会抬到什么地步。不跟的话,糖坊这边……”
云湛正在检查刚刚安装好的第一台试验型辊式榨机的轴承,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只是眉头微微皱起。他料到新产业会触动旧利益,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迅速、直接,而且手段如此老辣——直接从源头原料上进行卡脖子。
“收购价抬了多少?” 云湛问道,声音平静。
“平均抬了差不多一成,有些抢手的好货,甚至高了一成半!” 赵德柱答道,“而且他们放话出来,有多少收多少,现钱结算,摆明了是要囤积居奇,挤垮我们。”
一成到一成半……云湛心中快速计算。按照他规划的初期试产量,所需甘蔗的总成本将增加不少。这还只是开始,如果对方铁了心要打价格战,完全可能将价格抬得更高,直至林家无法承受或选择放弃。
“我们现有的库存还能支撑多久?” 云湛问。
“按试产进度,省着点用,大概还能支撑七八天。” 赵德柱回答,“七八天后,若没有新料进来,就只能停工。”
七八天……时间很紧。
“继续收。” 云湛沉吟片刻,果断道,“价格……暂时不必跟得太紧。他们抬一成,我们最多只跟半成。同时,放出风声,说我们林家糖坊初期试产,用量有限,对甘蔗品质要求极高,并非无限量收购。另外,派人去更偏远的产区看看,比如新会、香山那边,虽然路途远些,运输成本高,但或许价格未被波及。”
这是缓兵之计,分散收购,示敌以弱,避免在对方预设的主战场(核心产区)硬拼价格,同时开辟第二货源。
“还有,”云湛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查一查,这几家糖商,尤其是那个跳得最欢的‘永昌号’,他们的糖主要卖给哪些商户,走哪些渠道。他们想掐我们的原料,我们或许……也可以看看他们的销路。”
赵德柱眼睛一亮:“先生的意思是……”
“先查清楚。”云湛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商业竞争,并非只有抬价抢货一招。若能找到对方供应链上的弱点,或可反制。不过,这是后手,目前首要任务是保证糖坊试产的原料供应。
“是!我这就去办!” 赵德柱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云湛走到糖坊院中,看着已经初具雏形的各个功能区。压榨间的框架已经立起,蒸发灶的烟囱冒出缕缕青烟(正在测试灶火),澄清池挖好了大半。
原料危机突如其来,但他并不十分慌张。甘蔗的收购有季节性,对方囤积居奇,也意味着大量资金被占用,且需要仓储和保管成本。他们赌的是林家新糖坊急于试产,耗不起。但云湛清楚,糖坊试产成功与否,品质和工艺才是关键。只要第一批“霜糖”能成功试制出来,证明其远超现有糖品的价值,那么眼前的原料危机,自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化解。
甚至,这危机本身,或许可以转化为契机。
他望向堆放整齐的少量库存甘蔗,目光深邃。
想要扼杀新产业于摇篮?只怕没那么容易。
这场收购风波,或许正是新式制糖工艺登台前,最好的热身与试金石。他要让那些守旧的糖商看看,技术革新带来的,不仅仅是新的产品,更是全新的游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