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料供应在林薇薇的强势运作下,暂时稳定下来。一批批经过挑选、杆粗节长的优质甘蔗,被悄悄运入城西糖坊。工坊内,各个功能区已基本建成,虽然简陋,却严格按照云湛的图纸布局,带着一种迥异于传统糖坊的规整与秩序感。
第一台试验型辊式榨机在两头健牛的牵引下,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声,开始缓缓转动。粗大的硬木辊外包着铁箍,在杠杆机构的调节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间隙。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洗净的甘蔗喂入辊间。
“咔嚓……吱嘎……”
甘蔗被巨大的压力碾碎、压扁,清亮的、带着浓郁甜香的汁液,从辊缝中汩汩涌出,顺着预设的木槽,流入下方的接汁池。而干瘪的蔗渣则从另一端排出,堆积在一旁。出汁率果然远超传统的石碾捶打,汁液也显得更为清澈,杂质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压榨成功的喜悦,让参与试制的工匠和工人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赵德柱更是激动地搓着手:“成了!先生,这榨机真神了!出汁又多又清!”
云湛点了点头,脸上却未见多少轻松。这只是第一步。他走到接汁池边,仔细观察。汁液虽然比土法榨出的清澈,但依然带着明显的黄绿色,且并非完全透明,仔细看,还有些许极细的悬浮物。更重要的是,汁液暴露在空气中不久,颜色便开始微微加深,这是其中的色素和杂质在氧化。
接下来是澄清。按照云湛的设计,蔗汁被引入澄清池,加入适量提前制备好的石灰乳,并用木耙缓慢搅拌。石灰乳与蔗汁中的有机酸、胶体等杂质发生反应,生成絮状沉淀。静置一段时间后,上层汁液果然变得澄清了许多,颜色也褪去不少,呈现出一种淡琥珀色。
“看!水清了!”老葛指着池子,惊喜道。
“好像……颜色也淡了些。”石头凑近看了看。
云湛用木瓢舀起一点澄清后的汁液,对着光线观察,又尝了尝。味道的纯净度有所提升,那股生涩的青草味淡了,但色泽距离他心目中“洁白糖品”所需的澄澈透明、近乎无色,还差得远。而且,仔细品味,后调依然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类似焦糖的微苦和隐约的杂味,这会影响最终糖品的口感和色泽。
“还不够。”云湛放下木瓢,眉头微蹙,“澄清去除了大部分悬浮物和部分色素、酸质,但汁液中溶解的色素分子、以及一些产生异味的物质,石灰乳难以完全去除。”
众人闻言,脸上的喜色淡了下去。赵德柱问道:“先生,那……接下来按图上的,进蒸发灶浓缩?”
“嗯。”云湛点头,“但即便浓缩结晶,以此汁液为基,所得之糖,色泽最多是黄褐色(红糖),且难免带有杂味。要想得到洁白纯净的‘霜糖’,必须在蒸发浓缩之前,进一步脱色、提纯。”
这其实也在云湛意料之中。石灰乳澄清是基础,但对于生产高品质白糖,尤其是他目标中洁白如雪的“霜糖”或“雪花糖”,还远远不够。历史上,从红糖到白糖的技术飞跃,关键就在于更有效的脱色技术。他之前提出的“黄泥水淋法”是备选方案之一,但那更多是针对已经结晶的红糖进行后期脱色,效率较低,且对红糖本身结晶质量要求高,工艺繁琐。
有没有办法,在液态糖浆阶段,就进行更彻底的脱色净化?
他的大脑飞速检索着相关知识。蔗汁中的杂质,尤其是色素(类黑素、焦糖色素等)和某些异味物质,多是分子量相对较大的有机物……吸附!利用具有巨大比表面积和多孔结构的吸附剂!
一个名词跃入脑海——活性炭!
活性炭,由含碳物质(木材、果壳、煤炭等)在高温下炭化,再经过“活化”(用蒸汽或化学药剂处理)形成发达孔隙结构,具有极强的物理吸附能力,能有效脱除液体中的色素、异味、杂质。
这个时代,当然没有现代意义的活性炭。但是,制备具有类似功能的初级“吸附炭”,并非不可能!
“我们需要一种……能吸附颜色的东西。”云湛沉吟着,对众人说道,“比如,烧制木炭时,控制火候与方式,得到一种特别疏松多孔的‘黑骨’,将其研磨成粉,加入糖汁中搅拌,或许能吸附掉大部分颜色和杂味,再过滤出来。”
“黑骨?烧炭?”赵德柱和工匠们都愣住了。烧炭他们懂,烧窑、烧灶都需要。但特意烧制一种用来“吸颜色”的炭?闻所未闻!
“先生,这……炭是黑的,加到糖汁里,岂不是更黑?还能把颜色吸走?”一个老工匠忍不住问道,满脸的难以置信。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觉得这想法太离奇。
云湛知道解释表面吸附原理他们很难理解,便换了一种说法:“并非如此。此炭需特别烧制,使其内里充满肉眼难见的细微孔洞,如同千疮百孔的海绵。糖汁中之杂色、异味,便如细微尘埃,可被这些孔洞捕捉、困住。炭虽黑,但其黑不溶于水,待其吸附饱和,我们再用细布或特殊方法将其滤出,得到的糖汁,便能清澈许多。”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水,在旁边的木板上画了个简图,示意多孔结构吸附微粒的过程。虽然依旧抽象,但“海绵吸水”、“孔洞捕捉尘埃”的比喻,总算让众人有了个模糊的概念。
“可……这特别的炭,如何烧制?”赵德柱问到了关键。
云湛思索片刻,结合现有的条件,给出了初步方案:“选取质地坚密、少树脂的硬木,如椆木、椎木,劈成小块。先以较低温度闷烧,使其炭化但不完全燃烧成灰,得到初炭。然后,将这初炭置于密闭陶罐中,与少量石灰或盐混合,再以高温煅烧一段时间……或许可行。具体火候、时间、配料比例,需反复试验。”
他描述的,实际上是一种简陋的、利用化学物质(石灰或盐在高温下可能产生一定活化作用)进行“活化”的土法。效果肯定无法与现代活性炭相比,但在这个时代,只要能产生一定的孔隙结构和吸附能力,就可能是革命性的。
工匠们听得云里雾里,但见云湛说得笃定,且之前榨机、多效蒸发灶等“奇思妙想”都已初步验证有效,便也不敢再轻易质疑。
“此事,便由我来主导试验。”云湛知道,这“吸附炭”的制备是核心技术难点,必须亲自把控。“德柱,你带人按我说的,去寻合适的木材,准备陶罐、石灰等物。老葛,你带人继续按流程进行蔗汁的澄清和初步蒸发,积累经验。我们双线并进。”
“是,先生!”众人领命。
接下来的几天,糖坊内分成了两条战线。一边是赵德柱带着几个可靠人手,在糖坊角落搭起一个小型试验窑,按照云湛的各种“古怪”要求,尝试烧制不同木料、不同配比、不同火候下的“黑骨”。烧出来的炭块,有的过于酥脆一捏就碎,有的依然坚硬如石,有的则带着怪味。云湛将认为有潜力的炭块研磨成粉,进行简单的吸附测试——将炭粉加入小份浑浊的糖汁或染色的水中,搅拌、静置、过滤,观察脱色效果。
另一边,老葛则带着人,将澄清后的蔗汁泵入初步建成的多效蒸发灶中,开始尝试浓缩。控制火候、观察糖浆浓度变化、记录数据,也是一个不断摸索、试错的过程。
糖坊内终日弥漫着木材闷烧的烟味、蔗汁蒸发的甜香,以及各种试验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工匠们虽然疲惫,眼中却都闪烁着一种参与创造、挑战未知的兴奋光芒。
云湛更是几乎住在了试验窑旁,脸上、手上常沾着炭灰,眼睛却亮得惊人。每一次失败的烧制,都让他更接近正确的工艺参数;每一次微弱的脱色效果,都让他看到希望的曙光。
技术难关横亘在前,但这道关卡,必须由他亲手攻破。
他知道,当第一份利用自制“吸附炭”成功脱色、变得近乎无色的清澈糖浆,在蒸发灶中浓缩结晶,产出洁白如雪的糖晶时,不仅意味着糖坊技术的彻底突破,更将验证他脑海中那庞大知识体系,在这个时代,拥有着何等惊人的转化能力。
而这场静默的技术攻坚,远比外界的商业围剿,更能决定未来的走向。